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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生活的城市,老城的北面有一处旧宅子:九十九间半。
九十九间半,清代先民的私人住宅,在那片房舍里,一个个天井,分割出一方方既独立,又有联系的天空。
还差一点点,就凑成一个整数,离那个皆大欢喜、功德圆满,只差半步。我不知道,当初规划建造这套房子的主人是怎么想的。
房子的原主人姓周,从当初贩卖鸭蛋的小本生意开始,一枚枚光滑青润的鸭蛋,垒就他人生财富的连片青砖小瓦。我们这座城市,从前小城人称年老的男子为“爹”,这与距离50公里外的扬州人称“老太爷”,明显的有短促、情急、质朴的憨嘎味道。
周爹在世时,乐善好施,曾给晚辈留话,“勿作官、勿开典、勿营钱庄”,在老宅子里无疾而终。世事扑朔,到了他儿子这辈时,忘了父亲训诫,捐官、立典肆、开钱庄,荡尽家产,将此宅卖给当时还没有老的吴爹。
吴爹曾任广东监盐大使,回归长江下游北岸故里后,购其居所,将门庭拆除,在原宅的基础上,修建了后来的九十九间半。就像一篇文章被接手后,内容和结构,被修改润色得更加丰满与精巧。
老宅门前有一对石鼓,不知经历过多少双手的摩挲,包浆饱满。门厅砖雕,仙鹤松鼠,扑腾着欣喜。
九十九间半,有过爱怨情仇的私人生活。走马廊檐下,人影幢幢,性子急的,还会在拐角处,与对面走过来的人撞个满怀。下雨天,虽然不用打伞,但心情是湿的,气派的八扇玻璃木格门窗,倒映一庭烟树。
九十九间半,其中必有一间的庭院中长着梅花。远远地看到,一树虬枝,线条奔射,快要撑破斑驳的青砖山墙。这样的树,似要配这样的墙,糯米汁兑膏泥勾缝,整体衬托,砖皮剥蚀,凹凸阴阳,浮光突突奔涌至此,戛然而止,让一院青黛房舍,栩栩生动。
有小轩窗的房间真好,一根松棍,斜支窗扉上的挡木板,数梅入窗,鹅黄的苞芽,蜡的质感,手未触摸,指尖尚感滑溜溜的。下雪天,人坐窗沿,神清气爽,四周万籁俱寂,宜读《红楼梦》或《浮生六记》这样的书,冰清玉洁。
有些东西,总会几易其手。一处庞大的宅子,在经历了几百年沉寂之后,呼啸而来。用心倾听,会听到与岁月空气微微的摩擦声。
小时候,那半间留给我一个悬念和遐想。后来才明白,房子的存在,就像一道规矩不可逾越。等于或大于100间,你就可能过于炫耀。房子显示一个人的处世态度、行事风格、性格以及说话语调。
每一个房间里或许都会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房间里曾经住过一个人,每一个房间里曾经有过温婉流转的眼神。庭阶寂寂,有过空庭之月或空庭之花。别人的故事,或许还有半个,会成为秘密,尘封在院落某个不起眼的砖缝苔藓间,并不为人知道。
人生本来就是一道算术题,创业积攒、守业拓展、兄弟分家、千金尽散。加减乘除,演绎这样一个家族兴衰的微缩版本。房子纵有再多,自己只能住一间,而真正属于心灵私密之处的,才是那半间。
暖心的半间最好,有日头的朗照,微风细雨的轻飘,花香暗自墙角来,浮尘渐次远烦恼。
九十九间半,总有一丝缺憾和希冀留在尘世上,剩下的那半间,就像一只光洁的瓷碗,留下的微微豁口,人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总是那么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