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7.男儿有泪
不知是被观众的热烈欢迎热昏了头脑,还是出于好演员特有的气质素养,一进入角色便投入全部身心,派头十足忘乎所以,马三立在后台竟又长了脾气。一次,他在台上说一段大“贯口活”,好长时间没完没了不住嘴,歌唱演员小王怕他渴了,一片好心送上一碗热水。他回到后台反而一顿数落:“你这是外行!我一上活,有空喝水吗?亏你还当过演员哪……”还告诫小王,曲艺场子送水是催促节目煞尾换演员的信号,不可乱送的。幸好小王也是演员,晓得舞台上的事情确是有规矩的,于是只得诚惶诚恐,洗耳恭听。换了别人,不打小报告说他气焰嚣张反攻倒算才是怪事!
不过,那终究是马三立在非常时期的失常举动,偶尔露“峥嵘”罢了。他在更多的时候依然是沉郁而默然的。除去非说话不可的时候——包括教课、说相声以及应老乡邀请解劝夫妻拌嘴、父子抬杠等家务纠纷——他很少有使用语言的欲望。“想不通”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来到这儿才发现许多“老右”都曾经想不通,而时间一长便不再去想,厄运临头的巨大痛苦也已成为昨日噩梦,痛感渐渐变得麻木和微弱,唯有前途无望像一面大磨盘压在心上。看不清这一切何时了,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还有什么。又有啥可说的呢——何况祸从口出!
这一年的10月1日到来了,十周年国庆,到处洋溢着欢天喜地的节日气氛。在幺六桥乡的一间小小的农舍里,“老右”们则集中在一起读报学习,提高认识。报纸上刚刚发表过特赦第一批战犯和为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儿”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每个“老右”的心情都是不平静的,为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卖过命的人都“宽大”了,大名鼎鼎的“右派”都重新做人了,自己的出路还远吗!
烟卷一支接一支地抽,大碗白开水一碗接一碗地喝,屋里烟气、水汽腾腾,发言争先恐后,仿佛谁最先发言最积极最深刻就最先给谁摘“帽儿”似的。
马三立很激动地默默望着身边的人们,大多比自己年轻,有的才二十岁出头,还是孩子,实在应该尽快重新做人呀。至于自己,四十多岁,活过大半辈子了,走南闯北,娶妻生子,什么场合都见识过,连伟大领袖都握过手,那是何等的荣耀!有那么一回,这辈子——值了!握手的那神圣一刻又在眼前浮现出来,那场面,那气氛,那厚实温暖的大手,此刻想来分外亲切的询问,恍如隔世,却又似近在眼前,再看看现在自己和伙伴们的处境,一切又不像是真的,眼眶却一下子发起热来。
轮到他发言了。他喉咙发堵,鼻尖发酸,嘴唇发颤,半天才哽咽地说:“我……戴着这么个‘帽子’,对、对不起毛主席呀!可是要摘,还是先济你们吧,我反正也老了,无所谓了,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断断续续讲到此处,终于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滴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从瘦削的面颊滚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从“在劫”那天起,他始终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没掉过一滴泪,没叫过一声苦。这一回却是大放悲声,泪似泉涌,再也无法抑制感情的闸门。是满腹委屈的宣泄,还是为一线生机,为年轻后生,为往事不堪回首?
1959年年底,下放干部与“老右”(包括摘“帽儿”的)分流,后者被调往军粮城农场劳动。马三立所在的小组二十余人,正组长始终被抽调去别处帮忙没有到任,副组长便是被马三立批判过后来又被他训诫过的歌唱演员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