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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期,我们这些艺术院校的毕业生被发配到宣化,当做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天天干体力活儿,没有个人行动自由,名为一年到期,实际挨了四年。当年有个专管我们的什么“长”,再三训话强调:“你们改造思想的事绝不是个人的小事……”于是,大家就奉命拼命干苦力活儿“改造思想”,更有人不时向什么“长”去告密献功,或去找“思想有问题”的结成“一对红”来“谈心”,掏人家的心里话,以便揭发同学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然而,温都尔汗一声巨响……那个天天带我们高喊“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的“长”,还是他那张嘴,突然蹦出了“林贼叛逃”,又发下来供批判的“林贼反动日记”,读到“林对女儿说,在我们的政治生活中如果讲真话,不要说三天,连三个小时也活不了!”啊!此时此刻,大家目瞪口呆了。
忽然,一些同学不约而同地感到,原来篡党篡权的不是我们这些“臭老九”。于是心中为自己松了一口气,觉得我们不是未来的“危险分子”了。同学们开始有人相聚拿“皇上”开涮,得意得自嘲:“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嘛!凡是想复辟的人都不是想复到夏商周,而是复到他还能想得起来的不久以前呀!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复辟当了皇上,天天喝酸豆汁,吃焦圈儿,就着咸萝卜丝吃!”“哼!我要当了皇上,我就能有用不完的全国通用粮票,有一百个副食本儿,才不吃你这贱玩意儿呢!咱天天吃刚烙出来的大饼,卷着薄脆吃,喝它两大碗冲砂糖的热豆浆!”“你们真不开眼,真是没当过皇上,要是我——朕坐了大殿,非把全聚德、便宜坊烤鸭店全包了不可,顿顿全鸭席,完了还得把鸭架子拎回家去熬汤喝!”“你小子真没有远见,我要当了皇上,把你们吃的我全吃了,还要天天玩玩新皮套的卜拉蒂克照相机,镜头带紫膜儿的!哈哈……”
斗转星移,没过几年,自称“旗手”的人,却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我们这批同学则从此恢复了“劳动人民”的清白身份,各奔东西。
活了六十六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如今,年轻人早不知道什么是“臭老九”了,也不折腾什么“运动”了,人们的生活消费水平远胜唐宋,更超邻邦了。一向少出门只嗜好书报笔墨的我,偶尔进了大超市,恰似刘姥姥进了荣国府,一片眼花缭乱,看啥都新鲜,却不懂啥用途,倒是女儿为我一一指点江山,化解迷津,我方佯做明白状,又拿皇上批奏折的套话一一应答:“知道了,亲此(胆儿小,仍不敢用钦此)。”回得家来,看着满墙新画的大写意,安坐在自己劳动挣来的新屋里,饭桌旁,尝着自家炸的小油条,喝着自家做的新豆浆,品着自家拌的小菜,听着侯宝林的《改行》、李少春的《风雪山神庙》,不觉长吁一声:“啊!我真是找到当‘皇上’的感觉啦!”
不错,老子说的“知足常乐”,就是这种境界!
2009年秋爽之月于京华禅易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