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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影集里一张照片,唐秋秋站在省级机关第二幼儿园的水泥操场上,头上戴着棕色硬纸壳制作的袋鼠面具。一个稚气弱小的人儿,眼珠像两枚小黑豆,乖得让人心疼地注视镜头,眼神中有一点点呆气与茫然,仿佛对她身处的这个世界并不特别能理解。
我经常端详这张普通的留影,回想起那个热闹的场合。那一天幼儿园搞了一个亲子运动会,滑板与秋千旁,操场与草地上,到处是爸爸妈妈和他们孩子的身影。有一个单脚跳接力项目,家长与孩子搭档,手拉手单脚跳,以班级为单位进行接力赛。秋秋班级里,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叫悦君的小女孩,发令枪响了,悦君和妈妈大步蹦跳了出去。
妈妈大步、接连跳出。她是一位成年人。那是成年人的步伐,成年人的速度。她使出成年人的气力拉着女儿拼命蹦跳前冲。小姑娘勉力跟了两步,很快就跌跌撞撞起来。妈妈没有减速,对女儿连拖带拉。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有到达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孩子跟不上妈妈的速度,跌倒半跪在水泥地上。
难以置信,妈妈依然没有减速。她一头冲在前面,对女儿的跌倒浑然不觉——自始自地顾不上朝后看一眼女儿,她到底知不知道女儿跌倒了呢?
母亲拖拽着女儿,女儿在地上半跌半爬,身体在地上磨蹭,就这样跳完一个来回,到终点把接力棒交给了下一对母子。悦君是班上个头最小的一个小姑娘,秋秋那时长得也不高,我和悦君妈妈便常交流些关于孩子饮食、睡眠等等养育方面的心得或者苦恼,感觉她是一位很用心的妈妈,上班之余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也很焦虑,比如对悦君长个儿慢,时常会忧虑着说:“她长大了可怎么办啊!”
今天她的行为太让我震惊了。怎么会置孩子安危不顾,生拉硬拽着悦君往前奔呢?那可是水泥地啊。
这个比赛项目结束后,我找到悦君妈妈,“悦君妈妈,刚才悦君都跌倒了,你不知道吗?”
这位妈妈此刻满脸不自在:“我知道的……”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拉着她一个劲朝前冲啊?悦君后来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啊!”我一定要说出我的疑问,也要表达我的不赞成。悦君妈妈脸上的不自在变成了愧悔与懊丧:“我生怕我们跳得不够快,给班级拖后腿……悦君的膝盖都磨破了……”
在唐秋秋后来的求学生涯中,我经常想到幼儿园亲子运动会的这一幕。一个亲子运动会,竞争只是为游戏增添一点趣味,重要的是体会你与孩子在人群中亲密合作的滋味。无论于个人于班级,毋宁说输赢在这场游戏中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
她怕拖班级的后腿。不能让班级输。竞争变成无所不在的东西,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竞技场。这种观念在中国父母的心中颠扑不破,并且由他们过早地灌输到孩子心中。
人人都想赢的社会造就了这样的局面:荣誉属于塔尖的极少数人。云集塔身的大多数都是失败者。只要不能赢,就是失败者,生活在被羞辱或者自认羞辱的境地。
如此一来,人群中的绝大部分被定义为失败者,被这种社会排序羞辱,也被笃信这种观念的自己所羞辱。仔细想想,这里面有多么愚昧的东西。人的尊严与价值的唯一性就这样被取消了。悦君妈妈的作为以及她事后的愧悔逐渐变成了某种警钟一般的东西,提醒我,人如果处于一种竞争的气场中,被荣誉感催眠,就会像这位妈妈一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