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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小时候的记忆里,我故乡溆浦最常吃的肉菜是鸭。溆浦人吃鸭不爱炖汤,而是杂以新鲜五花猪肉,和上炒酥的黄豆,放入油糊辣子,烧得红香发亮,葱姜蒜等佐料,亦断不可少。男儿嘴大吃四方,我说句实话,鸭肉除了溆浦做法,别的风味我都不喜欢吃。溆浦多溪河沟渠,家家户户养鸭,故鸭肉易得,且肉味鲜美。是为家常菜,不足稀罕。
我自小最喜欢吃的,倒是牛肉。也许因为牛肉比任何肉菜都难得吃上。小时候,生产队偶尔杀了耕牛,那牛必是已经病老,实在不能做活了。队上需打报告给公社,公社在报告上盖上红印,那牛才准杀掉。屠牛如同过节,小孩子拍手雀跃,守着屠夫看热闹。大人们会摇头感叹牛的命苦,而牛居然会默默地流泪。小孩子们懵懵懂懂咽口水,似乎早已闻到牛肉香了。队上好多户人家,牛肉就分成好多堆。牛头牛腿煮熟了,剔出来的拆骨肉,也按户数分好堆。分牛肉凭抓阄,抓到哪堆是哪堆。大人们被命运折磨得怕了,多会让小孩子去抓阄。我每次轮到抓阄,胸口砰砰的就像心要跳出来。妈妈拿回牛肉,都会说:儿的运气好,抓到了好阄。
溆浦人吃牛肉,最喜欢的做法是开油汤。菜锅烧老,放少许油,加一碗水。水开了,放入牛肉爆煮。正宗的做法,牛肉需切成丁,不讲究的切片亦可。煮到水干油出,再加花椒、桂皮煸炒。辣椒是必须放的,用的是新鲜青椒,或油糊辣椒,看各自喜好,亦看季节时令。将起锅时,放入姜丝和蒜段。小时候,好不容易吃上一回牛肉,我奶奶照例要讲一个故事。说的是村里谁家孩儿,妈妈给他挟了一片牛肉,那孩儿一片牛肉一口饭,吃下去了,又要牛肉。妈妈一筷子敲下来,说:“傻儿啊,牛肉哪兴这么吃的?一片牛肉要下一碗饭啊!牛肉嚼几下就要停在座牙边,只咽光饭下去。”
我至今仍保留着嗜吃牛肉的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一碗牛肉面,一个鸡蛋,一个苹果。牛肉要选牛腩,嚼起来筋道,连汤带肉,满满一饭碗。有了早晨这一顿,我一天敢冲敢打,能量充足。多年来,我对早晨这碗牛肉面可谓矢志不渝,从无厌倦。
今年长沙春夏一直阴雨绵绵,人的心情也颇有些恹恹。五月初,有好友来招,说一起到锦禹味津谷子吃铁板烧吧。我居湘江西畔,驱车一路向东,好比跋涉千山万水,才赶到万家丽和人民路十字路口的大润发。上三楼,落座,果然吃到了非常好的铁板烧。铁板烧原是十五世纪西班牙海盗的野蛮吃法,日本人使它变得优雅而贵族化,据说代表了日本料理的最高境界。津谷子的环境以冷色为主,黑白灰为主调,酷而时尚,叫人感觉不到铁板烧的烟熏火燎,心就沉静下来了。食材什么都有,龙虾生蚝,鳕鱼鳗鱼,牛羊猪鸡,芦笋香菇,目不暇接。主厨的是位朱姓帅哥,俊眉朗目,温文尔雅,颇有明星气质。他左手两齿钢叉,右手铁铲,挥舞在锃亮的铁板上,一盘盘龙虾生蠔、牛肉鸡翅,被摆弄得活蹦乱跳,叫人眼花瞭乱。
小伙子似乎已不是厨师,而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看他胸有成竹,将虾兵蟹将调来遣去,煎烤焗蒸,有条不紊,又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你一边急不可耐食指大动,一边饱享了一场视觉盛宴。看着那只龙虾在铁板上慢慢变色,蒜蓉酱汁缓缓浇上去,主厨优雅地将它铲到你的盘子里,你真的已经是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我在这里吃到了味道最好的安格斯小牛肉,还有肥牛鹅肝卷。安格斯小牛肉只煎三成熟,红酒黑胡椒调味,一刀下去,血汁横流,入口软嫩鲜美,叫人一下子大脑空白。肥牛鹅肝卷入口即化,真是天堂的滋味。
那地方,铁板烧的确好,离我家又的确远。说到远近,想起一个掌故。贾平凹先生说他有回问陕西乡下一位老太太:您老人家想不想去北京?老太太说: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锦禹味津谷子很偏远,北京也很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