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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刘世凯
贞观六年十二月的某天,唐太宗“龙心大悦”,亲自审讯了三百九十名死囚,并允诺他们各自回家,约定秋后回来就死。秋后,囚犯们果真纷纷归狱。据说太宗有感于囚犯的“诚实”,悉数将其释放。
按照历朝的正统说法,自然又得称颂一番:“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罪大恶极,确实是小人了,但是等到了浩荡的皇恩一降,就可以使他们以光速变为君子了。这是因为啊,皇恩一向都是深入人心的,并可以瞬间改变一个人。)
这样的说法自然是很好的:于上听得舒心,又能赚得民心一片;于囚犯,更是大爽之事:从前,只有在开国之际,或遇到了瘟疫,或皇帝老儿打了胜仗,才会装模作样地“大赦”一回。现在不同了,不仅见了皇上,而且还稀里糊涂地,因为自己“押宝”成功后的“诚实”被无罪释放。赶紧的,回家烧高香去。
这件事就一直这样被招摇着,大抵成为后世体察太宗善政的事例之一了。据说晚唐的大诗人白居易还因此作诗一句:“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以此称赞太宗皇帝的恩泽。不过,风水轮流转,几百年后,江山早已易主,看来,世民兄此番有意而为之的作秀再也不能用“贞观之治”的招牌掩盖下去了。果不其然,一位叫做欧阳修的文人站了出来,一点情面也不给,写成一篇《纵囚论》。大家不愧为大家,行文还不到一半,就直截了当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果真是石破天惊之语!
既然说出了“皇帝的新衣”,就得给出点理由来。不急,欧阳永叔很淡定:“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太宗早已料定囚犯们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才会释放他们,这是上面的人窥测到了下面人的意思;囚犯们也知道,他们主动归狱,肯定会被释放,这是下面的人窥测到了自己莫须有的“诚实”肯定会被降恩的缘故。)
永叔先生看人看事真的是很毒的,所以才会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本质:这原是一场“独角戏”而已,剧本早已被唐朝的权力系统写好,唯一的男主角由皇帝原封不动地照着演就是了。
欧阳永叔接着写道:“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古代一朝诋毁前朝之事屡见不鲜,欧阳修此句,固有此偏见。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你唐太宗宣传仁义道德,为何在民间不起作用,“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之罪”?为何因你一人之恩,就必须使得民众不顾生死之惑,诚实归狱,而“视死如归”呢?道德不是万能的。
“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最后,永叔大叔还是不能摆脱传统士大夫的窠臼,极力缅怀尧舜,乞灵于现世的清明。然而,其“本乎于情”,“不逆情以干誉”(不违背常理以求声誉)的发声,以及奋力指出仁义背后伪善的勇气,依旧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刘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