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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
一个人从岗位上退下来了。他还没退时,我们曾在一起,脚抵着脚睡过觉,谈纯情诗。有一次,我为一个农民的事去找他,他正去开会,见我去了,很诧异,还烦躁地挥挥手说,马上要去开会。我瘪着嘴离开了。我感到,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受伤害了。
后来,他为这个事,跟我打来电话解释,说对不起,那天很忙,要讲话,要剪彩,要签发文件。我说,没关系,多年的老友了。他说,今后,遇到了事,多去找他,他尽全力。但我没再去找他,我就是一个写文字的人,在文字里把话说够说足就行了,基本也没遇到麻烦事。我知道,我和他,就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就是水与水的交往,水与水的遗忘,别指望什么患难夫妻那样的相濡以沫,两个人相互吃口水就能吃个饱。
但他退下来了,与我开始保持热情热线联系。他一张嘴,常常喋喋不休快说成兔唇了。主要是反公款吃喝,他痛心疾首,拍案而起,声泪俱下,呜呼哀哉。我想起他喝名酒喝大了,不醉不归。我想起他把公车借给小舅子用,撞在了一棵大树上。我陪他去乡下钓鱼,在石头上下棋,去医院安慰一个马上就要断气的癌症病人好好活下去,我们再次恢复了几乎中断的友谊。
还有一个人,是一个作家。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写作者时,他指导我,启发我,鼓励我,他帮我在小小的文坛冒出头来。后来,我有了一点小小的作为,也就是在沧海中冒了几个泡泡儿,我们就疏远了。因为,我在一些场所听到了他在背后对我的嘀咕,说我为人怎么怎么,说当初为我改稿子时见到好多错别字。还有一次,他开一个作品研讨会,就是准备大伙儿去当面集体歌颂一下,我那天犯傻,说起了他作品的不足。中午宴会,我向他举杯敬酒,他用杯子狠狠地碰击我的杯子,我的杯子被碰成了裂痕,他的却丝毫不损。我们交往的中断,就从一个杯子的裂痕开始了。
前不久,他竟主动跑到我办公室,叽叽咕咕说起一些事来,说得我满眼是泪。我们开始共同怀旧。我知道,一个人一旦说起了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夕阳随时落山,人生随时走散。我突然感到,自己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那天,我们去老馆子里喝酒,喝得热气腾腾,喝得涕泪交加。这人生的意义啊,你不要问了,不要纠结了,大象一样的姿态,蚂蚁一样的步伐,其实我们都是在世俗市侩的小道上走着走着就老了,往往眉毛还没白鼻毛就抢先发白了,因为它在鼻孔里呼吸了那么多的废气。我们再次恢复了友谊,自觉扶起了被推倒的老城墙。
我静如乌龟,自渡与渡人,灵魂有时离身体半尺之远。夜里醒来,我似乎看见付老大在窗台抽烟。我同付老大的交往,想一想也就是一口酒的关系。但人到中年,已经对这酒没了多大兴趣。想起付老大时,一月不见两月没音讯,我吞了吞口水,总觉得心里还是欠上那么一口液体,好比一个没吃饱奶水的孩子在咂着嘴。于是我去见付老大,付老大正在家里炖猪蹄,多次声称要减肥却对猪蹄念念不忘。这减肥就如做人,是如此的矛盾。付老大说,就喝了汤走。我陪他喝汤,他咕噜咕噜喝完,我翻翻白眼也走了。有时这友谊,并不是那么款款动人,就是一锅冒着热气的猪蹄子汤。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