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五○后”那一代人心目中,保尔·柯察金是知名度非常高的英雄形象。我上初一时,语文老师曾在课堂上满怀深情地朗读那段广为流传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段激情燃烧的话语,我曾背诵得滚瓜烂熟,至今言犹在耳。
前不久,在一次与外国汉学家的对话中,我向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娜佳女士(翻译过铁凝、王安忆和史铁生的作品)提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长篇小说,影响了中国的一代人,保尔·柯察金作为一个文学形象,他今天在乌克兰的命运如何?”娜佳对我的提问稍显迟疑,或许唤醒尘封的记忆需要时间,在片刻停顿之后她果断地答称:“已经遗忘。”然后她说,过去在学校读书时还读到过保尔,但现在乌克兰人已然把他忘记。
娜佳的回答基本在意料之中。此前,俄罗斯文学界早有文章否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作品,当然也否定了保尔这个文学形象。保尔该不该否定,或者该不该遗忘,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挽回。大千世界,对一个人物形象有争议太正常不过了,何况世界上的许多东西、包括价值观,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保尔没有变、也不能变,他定格于那个时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当下的文化视野中,英雄渐行渐远,保尔家乡的人们已经生活在21世纪了。不妨设想,保尔的初恋情人冬妮娅,那个林务官的女儿,倘若重又再世,她仍然不会钟情于一个卖苦力的筑路工。这种门当户对的婚恋格局,至今也没有发生质变。富家女爱上穷汉,灰姑娘邂逅王子,然后携手冲破社会地位和经济背景的鸿沟,这是地球村各色人等的美丽幻想,大多出现于文艺作品中,现实生活却很少给这种失控的浪漫以机会。距离产生美,这是人所共知的美学定律。但是,太远的距离就不一定产生美,甚至造成隔阂与敌视,就像贾府里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反之林妹妹也不会相中焦大。时下的婚恋观与保尔绝对错位,虽然这仅仅涉及保尔形象的一个方面,却足以使其蒙尘,乃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化。如今,很少有人再以保尔为励志的榜样。“保尔是谁”?“九○后”会如是问。这位对当时的中国青年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英雄形象,何以湮灭至此?
或许会有这样的质询:人,难道不该让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吗?但事情往往不是如此简单,什么是意义,什么又是虚度年华、碌碌无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会有不同的标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老知青是怀揣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上山下乡的。然而,非常遗憾,把这段名言抄录在本子上、并视为座右铭的相当一部分人,却蹉跎了岁月,虚度了年华。为什么会有如此结果——想使人生有意义却白白丧失了意义,这个悖论不能不令人纠结。
如果从文学形象的审美价值分析,保尔与同一历史时期的名著《静静的顿河》中,把武器沉毁于冰河的葛利高里相比,稍显逊色。但是,保尔从他出现的那一天起,就从来不囿于文学形象的藩篱。或者说,他的特点就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形象,他是“红色青春”的典型代表,是“革命圣经”的殉道者。保尔已然超越了文学圈子,这也是他的知名度大于葛利高里的原因之一。
人世间有没有英雄,早已为各民族的历史证明,这不是问题。若有分歧,也只在于英雄的概念和解读。如“青梅煮酒论英雄”视各路诸侯或守户之犬、或碌碌小人,以彰显“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的踌躇满志;如“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不屑与感慨,既褒贬楚汉人物,又隐讽魏晋时局,以展现怀才不遇的狂士风度;西谚也有类似的例子,如“仆人眼里无英雄”,除了观察者的局限与视角,还有距离与空间的差异;新时期文学亦曾经出现过英雄矮化现象,那是对“高大全”的拨乱反正,过犹不及,并非社会生活中没有英雄人物。早就落寞于大众视野尽头的保尔,已然溢出了文学话题。这个现象其实很有意思:是英雄离我们越来越远,还是我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