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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冰
北京人,1991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曾凭借《雨过天晴》《赵氏孤儿》两次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是中国最年轻的“二度梅”获得者。主要话剧作品有《狗儿爷涅槃》《万家灯火》《赵氏孤儿》《北街南院》《茶馆》(第四次复排)《鸟人》《窝头会馆》《喜剧的忧伤》。并主演过《甲方乙方》《空镜子》《浪漫的事》《我这一辈子》《大宋提刑官》《老爸的爱情》等影视作品。
印象:小人物大演员
“戏剧就是回故乡”——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何冰曾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引用过。上个月底,在天津大剧院《窝头会馆》五场演出结束,《喜剧的忧伤》即将开始的空当,我和他坐在利顺德大饭店老楼的房间里,他再次提到这句话,诚恳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他几十年来在戏剧舞台上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而换回的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感悟。
在我的记忆中,何冰的形象是模糊的。我一直记得这张面孔,但对照着他的演艺履历,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从哪部戏开始注意到这位演员的。但何冰又是清晰的,随意的衣着,普通的短发,亲切的表情和略带戏谑的语调,让他走进人群里就立即消失不见,但又是我们随时在单位里、邻里间碰到的那个最熟悉的人。
何冰开玩笑说,他的这种亲和力,是一种“小丑型人格”。因为绝不能忍受尴尬,所以在与人相处时总是扮演逗人发笑的角色。即便是接受采访,他也说自己希望“既然来了就聊痛快了,不能在这冰着,至少我不能让您今儿别扭了”。他总是为别人着想,既然找到他,就乐于帮记者把活儿干好。对生活、对人和对自己的工作也如是,“总有一个捧着这个饭碗干事儿的心态。”
对何冰来说,这种心态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岁月。1987年,何冰考取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班。这个班是中戏与北京人艺合办的,所以何冰不但上了大学,而且基本解决了工作。1991年毕业后,他顺利进入北京人艺,成为职业话剧演员,但此时幸运之门却似乎对他关闭了。同班的陈小艺、江珊、徐帆、胡军等人逐渐为人熟知,何冰却拿着90多块钱的工资发愁。
从1991年到1995年,何冰始终坐冷板凳、跑龙套。他回忆说,那时他白天当晚上过,一觉睡到下午,起来就奔剧场,跟大伙一通神聊,在台上戳它十几分钟。晚上回屋看电视,拿本小说胡思乱想一宿。但何冰也获得了别人无法获得的便利条件,他可以天天免费看戏,林连昆先生主演《鸟人》,130场,何冰看到痴迷。他也喜欢看书,王朔的京味小说区别于当时北京人艺传统的京味话剧,为何冰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多年后,何冰总结出一条“发光棒原理”,在他看来,人生是一个无法预测的发光棒,它在哪儿亮你不知道,但如果说这辈子你能够有光亮的话,它一定会亮,它有它的节奏,比如秀兰·邓波儿,童年便亮到极点,后来就再也不亮了。所以,命运是公平的。就像这一次北京人艺来天津,从《窝头会馆》到《喜剧的忧伤》,何冰是贯穿两场话剧的主角,他在北京人艺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
《窝头会馆》演到最后一幕结尾,肖启山的儿子肖鹏达要用枪打苑江淼,混乱中走火击中何冰扮演的苑国钟。枪响后,何冰的台词是“没打着”,说完这句,全场观众仿佛松了一口气,哄笑起来。
但紧跟着,何冰往前走了两步,重重跌倒在台上,现场瞬间安静。随后我们看到的是,这部写实主义的话剧做出了大胆突破,所有演员都在舞台上“定格”,唯有何冰一个人在追光灯下说完了一连串感人至深的独白。这种瞬间从喜剧到悲剧的情绪变幻,给现场观众带来强烈的震撼,也将故事情节推向了高潮。在舞台上,何冰带着我们一起回到故乡,回到了内心的精神家园。
看舞台剧能感同身受
审视和抚慰自己的心灵
记者:《喜剧的忧伤》只有两位演员,很好奇您当时怎么得到这个角色的?
何冰: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我还真不大清楚。因为我接触这个剧本比道哥(陈道明)要早,开始剧院想排,没排成,后来徐昂导演请到了道哥,道哥觉得这个行,谈合作的时候徐导提到了我的名字,说您看何冰行不行,你们哥儿俩干这个事行不行。其实那会儿我们哥儿俩只见过一面,2006年的时候拍过一部电视剧《北平往事》。来了聊聊,一聊,一见如故。因为道哥那人你不了解,就是一特别干脆的人,说干就干,下排练厅就排了,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个戏。
记者:和陈道明老师合作感觉怎么样?
何冰:我是个挺简单的人,道哥也特别简单,道哥饰演的那个形象、那个年纪、那把胡子,人家都以为他是洞彻人生,其实他是不是洞彻人生我不知道,其实他是个特简单的人,天真烂漫,跟小孩儿似的。只有简单的人才能当好演员,多大的演员他内心如果不是简单的,他一定干不好。道哥还是特有感情一人,来天津是他提出来的。为什么?他觉得因为我们这个戏各地都在邀请,原来没有天津,这次临时加进来。每个人都有故乡情结,离开故乡30年了他始终念念不忘天津,他就说,我怎么也得先在天津演完了再上其他地方去演,他对故乡很有感情,在天津演完了就踏实了。
记者:那么在您看来,话剧的生命力还没有被削弱,是吧?
何冰:我个人认为话剧的生命力很强,而且现在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因为与影视剧相比,舞台剧有其独特魅力,尤其是京津地区。京津地区的人也忒爱看戏了,这是传统,南方也如此啊。一部电影演上一个礼拜,不能看七遍吧?舞台剧品种多啊,看看芭蕾,听听歌剧,品品相声,人是愿意跟人聊天儿的,看戏是个比较舒服的聊天方式。
记者:观众来剧场,到底应该看什么,怎么看?
何冰:这个问题是这样,观众干吗来了?人家来看故事?直接看小说不更好吗?就得是看真的。我人可真在这儿了,您也真在这儿,观众也是参与者。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台上台下是乡亲,戏剧就是回故乡。故乡是哪儿?是我们人类始终不变的精神家园,因为我们现实生活中没有机会去审视、安慰、抚摸和检查自己的心灵,没有时间。我们得奔吃奔喝,奔老人奔孩子,奔工作奔地位奔健康,没时间管自己的内心。到剧场当中,是我们集体来审视一下自己内心的机会。演员演,你不得通过这个角色审视自己的内心吗?观众看,不得审视内心吗?上剧场干吗?不就是干这个嘛!看话剧不是简单的一次娱乐,而是大家一块儿在触碰某些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容易触碰的事情,真人演有情绪影响,观众容易幻化成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容易完成“移情”,演得好的情况下就会让人感同身受,瞬间回到内心。
记者:现在您在演出前还会紧张吗?
何冰:人不可能做到在绝对松弛的情况下,还能一点都不紧张就把事儿干漂亮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把这个事儿想清楚了,不紧张是不对的,你知道吗?你也太不拿这个事当事儿了,你拿这个事儿当事儿你就有点儿紧张,所谓绝对松弛是不可能的,不存在。松弛是你技术足够娴熟了,你知道门子在哪儿了,使得俏皮了,给得舒坦了,这是能让你不紧张的一部分原因,但还有一部分,你还想奔好,往大里说是你对得起观众,那就得绷着点儿啊!
演员调整戏剧节奏
观众弥补戏剧的“呼吸”
记者:您毕业后演小剧场话剧,到现在成为大剧场的主角,小剧场和大剧场比较起来有差距吗?
何冰:大剧场和小剧场,说白了是没有台阶的。说起来是空间的区别,一个地方大,一个地方小,一个一面观众,一个三面观众。但咱们还得把这个话题捯到根儿,咱演戏是干吗?怎么干?结果是什么?想清楚。我演你看,演员可不能把观众给踹出去。您得把他叫进来,坐在屋里不叫在一块儿啊,人和人心在一块儿才叫在一块儿了,是吧。演戏这种方式是我们都在一起。大剧场如是,小剧场也如是。把这些想清楚之后,你就会发现空间没有问题。因为结果是在那儿呢。要说“小剧场把观众叫进来,大剧场必须把观众撂在外面”,没有这么干的。人家观众来就想跟你在一块儿,各种艺术门类都是一样,相声如是,曲艺如是,戏曲如是,你话剧凭什么不是啊?人家其他艺术门类都是希望观众该喊好喊好,该逗逗,话剧是西方舶来品,打着那个旗号,好像不允许外在的交流,心交流就可以了,你的呼吸就跟他在一起。
记者:这样看来,观众看话剧,参与性应该是很强的,应该学会参与话剧。
何冰:导演把队伍组织起来,做出一个东西给人看,笑、难过、叹息等,节奏就诞生了,演员调整你的节奏。都是拿耳朵听观众,等观众笑声落了演员再起。观众在那儿乐着,你说词儿?是不是得等观众落下去再聊啊?观众开始调整这个戏,水乳交融,呼吸通气了,观众弥补了所有戏剧间的“呼吸”。这个活儿漂亮不漂亮,给你泥得整整齐齐的。你在台上讲了一个笑话,观众笑了,下回就知道该怎么讲了,谁教给你的,观众。任何戏观众和演员都有互动,如果没能完成这个,只能说创作者手艺不好。您手艺得好,第一把故事讲清楚了,第二把观众叫进来。人家观众买完票就来啦,不是您叫的,您在台上演话剧凭什么不玩命,人家几百块钱买票这钱是好挣的?西北风飕飕的人家来了坐底下,您不玩命,不大合适吧?今儿晚上就是你卖力气工作,人家观众白天卖完力气了。
传承“戏比天大”艺训
演员要懂做戏先做人
记者:《窝头会馆》演了100场,您有缺席的时候吗?
何冰:我这个角色只有我一个人,没有B角。而且我们基本上都演满了,濮哥(濮存昕)也是100场,丹丹(宋丹丹)也是100场。名字后面虽然写着B角,没演。所以我们人艺人有这一点,就是这戏好,观众也喜欢,票卖得好,哎哟,您都买了票了,必须必地得让您看见本人在哪!没听说今儿您买张票让别人替您上了,这哪儿成啊这个,这说不过去啊,最基本的道德您得有吧。什么事都出过,杨立新的腰根本都走不了道儿了,在后台腰椎间盘突出犯了,舞台监督扶着他上去的,现场临时找件儿褂子。我们舞台监督也是经验很丰富,假装演一打手,扶着他一步步挪上去。宋丹丹是救护车送来的,把肚子吃坏了蹿稀,一下午“住”厕所里边儿了,在台上根本站不住,照演啊!那怎么办啊,没辙。没有听说让人替的,今儿演好演坏都得演。咱得往下说,这才是人艺的传承呢。咱不能表演艺术理论、演艺学派,那没用啊。
记者:也就是北京人艺的那四个字——“戏比天大”。
何冰:戏比天大,其实没有什么戏是比天大的,咱不能瞎聊这事儿,这就是个话儿,就是说咱们有这个追求。戏不能比天大,天就是天,戏就是戏。今天晚上天津舞台上也不是就这一出戏在演,有的是戏在演,都比天大啊?咱们心里留着一个“戏比天大”的概念,但是同时咱们捧着这碗饭,咱们就努力地给人干。
记者:艺术上的传承,其实首先还是做人上的传承。
何冰:我们人艺的老先生就是这样,当年有在台上突然嗓子“没”了的,心脏病犯了的,有突然间歇性失明,有太太陪着到剧院门口,太太意外让车撞了,交给一路人送医院,自己进剧院上台演出。一幕一幕写在心里,都是很感人的瞬间。这事儿说到这了是个事儿,平时谁会天天说这个呢,可这事儿在心里,到关键时刻它会影响你,它的力量出来了。怎么传下来60年,不容易啊!大家一定都往这使点儿心用点儿力,说着特像吹,但事实都摆在这儿,一桩桩一件件故事讲不完。今年人艺成立60周年,我们演《甲子年》,台上4个演员最年轻的82岁,好家伙,朱琳91岁。朱旭先生上去,满堂喝彩,他可以不来啊,他不来可就不是这种成色了,这个角色就没有这种光彩了。
感激命运细心活着
记者:从二十几岁开始做演员,这么多年过去您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何冰:演戏首先是个力气活儿,对身体要求很高。现在四十多岁体力就是不如二十多岁时,可人生的矛盾就在这儿,二十多岁时你有身体,没有经验,没有手艺,20年过去了你把这点儿凑上了,身体不行了。我这个人吧随遇而安,来就干,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不干。演员这个事容易神话自己,职业的问题,你可能演一两个顺了手了,就觉得什么都能演,有可能这句谎话就涌上心头,天底下没这事。非得到一定年龄之后才能明白,只能干自己能干的活。
记者:现在回头看,您的这条路走的还是挺顺的。
何冰:就只能是感激命运吧。年轻的时候经常抱怨自己运气不好,现在45岁了,已经快到50而知天命之年的时候了,就知道自己是怎么档子事了。还得感激命运。尽管我不是大明星,不是很有名望的演员,但是确实命运很厚待我。中间有过小波折,年轻时觉得上帝对自己不公平,现在想想,那些不公平算得了什么啊!多少人经历了比你更多的不公,还没有得到你今天这个成绩,对不对?还得感激命运。
记者:您在大腕儿云集的北京人艺已经可以说是台柱子了,成为大腕儿,是一个怎样的“修炼”过程?依靠读书吗?
何冰:读书是有的,我常年有阅读习惯。但是因为我们现在读书成一标榜的词儿了,好像大家也不太爱说,好像一说都是自己夸自己。其实读书就跟吃饭一样,不是管书本叫精神食粮吗?怎么这份食粮你老不吃啊,既然是食粮就应该天天吃。再有就是,有两样东西我个人体会,第一叫破除观念,把概念扔掉,比如说我们通过读书提高修养,这书就是一个概念,读书不一定提高修养,看你抱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去读。我自己更愿意把它理解成四个字——细心活着。细心很重要,在生活中仔细体会别人的内心跟自己的内心。
生活很简单
演话剧抚慰心灵
记者: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出名了?
何冰:我自己比较明确感到有点儿名气了就是演《我这一辈子》,2001年前后吧,里面那个老三,操着一口北京话。北京话现在在北京也听不见了,其实我是崇文区的人,我这北京话算什么啊,也不算标准,花市老太太说的我都听不懂,那才叫连片子嘴,因为北京话不是普通话啊,是地方语言。我当时演那个角色说的北京话,可能是让北京的某些观众听着特别亲切,那会儿北京人听着是久违了,乡音啊,大家听着还是高兴。
记者:无论是《老爸的爱情》还是《窝头会馆》,都觉得您对父亲这个角色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何冰:有些事,在你当爹之前是不理解的。你知道吗,儿子放学回来,亲妈妈一下,不亲爸爸这一下,面儿上没说什么,其实心里还酸的溜。人不就是这个吗,面儿上没事,嘴上这么说,心里呢,心里恨不能你先亲我一下再亲你妈妈一下才过瘾呢。你是那么渴望他跟你肌肤相亲,特别希望你的爱能够显现出来,这种东西,现在我就理解了。所以演《窝头会馆》在台上我可以完全地呵护着儿子。没当过爹的观众看,可能觉得他怎么这么憷他儿子,您自己当了爹,您就知道了。
记者:都说演员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您呢?
何冰:我的生活很简单,平时就是陪陪孩子,打打网球,看看书。其实很多人生活是很简单的,是别人想象得复杂了。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比起来,演员的生活还是比较丰富多彩,拍戏就是做游戏,我们做着游戏就把活儿干了,有相当大的乐趣在里面。演话剧是很愉悦的,你就像是在做一个谜语游戏,拿到一个剧本,上面写着一个人物叫编剧。分析他,越来越具象。是挺好玩儿的一个过程。
记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何冰:活在今天,不管以后怎么样。我现在拍电视剧基本上是一年一部,电影拍得不多。演戏不一定非要演电影,演话剧也叫演戏,唱京剧也叫演戏,不用强行规定自己。拍电视剧挣俩钱儿活命,演个话剧抚慰心灵,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