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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新来了一个6岁左右的小男孩,尽管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但那口浓重的方言,还是掩不住他初来乍到时的羞涩和紧张。在楼道里遇到过他和对门男主人几次后,便知道他的父母都在北京打工,他又到了上学的年龄,便被父母接了来,暂时住在舅舅家里,并借读于附近的小学。
起初还有一两个同龄的孩子出于好奇和新鲜,千方百计地接近他,并讨好地教授他一些好玩的游戏。但那新鲜劲儿一过,再加上男孩土里土气的方言,跟痞味浓郁的北京话有些隔阂,周围的小孩子们便纷纷地远离了他。
他的舅舅大约在一个单位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常常就有人提了东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贼头贼脑地过来送礼。每一次我都看见是男孩在开门,有时客人为了搭讪,客气地说句废话,问他陈科长在吗,他就冷冷地闪开身,朝沙发上一努嘴,算是做了答复。他这样的举止,常常会换来舅舅的呵斥,说,小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说句话还累死你不成?!但有时候,做舅舅的也会冷淡着脸,装作品茶,对来客连欠身迎接的表示都没有。这大抵是因为他舅舅一眼扫过来者带的东西并不贵重,心里先自不屑了几分,所以也便不计较男孩的无理。
男孩的舅舅显然是一个擅长办事的人,否则也不会隔三岔五地便有人来敲他家的门。男孩当然没有自己的书房,要挤在茶几上,边听大人们谈话,边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所以难免走神,在作业本上弄些错误出来。有一次我在楼道里,遇到他的舅舅,正在接听男孩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他上课心不在焉,作业也应付了事,竟然还在上面画起画来。他舅舅便问画的什么,老师便回说,画了一大瓶茅台,一小瓶二锅头,还有个一只眼睛兴奋发光一只则冷淡白眼的男人脸。发生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便听到对门传出男孩被打的委屈的哭喊声,还有他舅舅气愤的责骂声。
几天后我便见到了男孩的父母,他们的穿着告诉我,这是一对在某个粉尘飞扬的工地上干活的夫妇。他们提了东西小心翼翼地敲着对面的门,我从猫眼里看到他们将手里的水果紧张地提起放下,又提起,还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片刻之后门打开来,男孩首先冲出来,抱住了他母亲。男孩的舅妈客气地将东西提过去,又假装唠闲话似的,说,这孩子不知道是想你们了,还是不适应北京的生活,上学上得没他舅舅那时带劲啊。这句话立刻让做父母的局促不安,一个劲地说这孩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行等过阵子还是把他送回老家去吧。
但也只是这样说说,男孩还是留了下来,一天天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并变得愈发地沉默寡言下去,连小区里爱逗他说话的大妈大爷们,也懒得再跟他搭话。只有花园里那条流浪的小狗,倒是跟他相处融洽,还能常常从他那里领到一份小笼蒸包的恩惠。我也只有在他和流浪狗玩耍的时候,才能够从他的脸上,瞥见一抹孩子才会拥有的童真。
暑假到来的时候,男孩终于有机会回老家,他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我又在花园里遇见了他。不知是因为要回家的兴奋,还是因为他与流浪狗玩得开心,他竟然没有介意我坐在他的旁边,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讪。
我记得当我试探着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舅舅时,他给了我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彼时他头也没抬,就冷冷道:他就会装模作样!说完了便不理会我的惊愕和更多的问题,带着流浪狗走开了。
我在夏日傍晚蒸腾着暑气的路灯下,看着这个背影瘦削孤单的男孩,无声无息地穿过一丛灌木,又经过几株法桐,最后拐过一个楼角,消失不见。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为这个本应舞着刀枪棍棒,在父母怀里撒娇的童心未泯的男孩。每一个小孩都曾经盼望着快快长大,可是这样被俗世里摸爬滚打的大人们一路逼迫着,催熟了的冷漠小孩,我却宁愿他在童真的温暖躯壳里,待上一会儿,再待上一会儿,一直将这个童年的梦,做到天光大亮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