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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时,我喜欢逛一逛旧书铺和旧书摊。倒不一定是像一些旧书收藏者那样,怀着明确的猎书、淘书的目的,有时纯粹只为感受一种故纸芬芳,享受一下翻阅旧书的好奇和乐趣。那些曾经出入过许多人家、因为各种原因而流落到书店和书摊的旧书,也确实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何为“手泽”。正如查尔斯·兰姆所说,一个真正的爱书人,只要他还没有因为爱洁成癖而把所有的老交情都拒之门外,那么,当他从旧书铺获得一部旧版的《汤姆·琼斯》或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的时候,无论这些书上有着怎样污损的书页和残缺的封皮,它们对他仍然会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和亲切感,它们的破损也只在表明:肯定有无数位读者的拇指曾经伴随着欣悦的心情,一遍遍翻弄过这些书页;也许它还曾经给某一位贫穷的缝衣女工带来过欢乐和幻想……在这种情景下,兰姆说,“谁还会去苛求这些书页是否干干净净和一尘不染呢?”因此,在我的心目中,“旧书商”,是一个十分美好和温暖的词,总让我想到那些令人尊敬、让人怀念的卖书人和藏书人,想到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里那家旧书店,那位善良的旧书商和他远在美国的读者之间的浪漫、温暖的故事。
以书为友,每一个人都免不了会有种种关于书的奇遇。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旧书和夹在发黄的书页中的故事。它们没有爱书家兰姆或者吉辛的奇遇那么年代久远,却也一样带着往昔的风尘,令我产生无尽的想象和回忆。例如,我在二十多年前,买到过一本“三联版”旧书,英美文学专家、文学翻译家朱虹先生的《英美文学散论》。这本小开本的素雅小书,系三联书店“读书文丛”中的一种,我很喜欢。全书虽然篇幅不大,却是朱先生研究英美文学的一本极具分量的学术文集,文风也十分隽永清丽。书中还留下了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一篇珍贵难得的序言。
在这本旧书里面,还夹着一张读书卡片,上面用秀丽的钢笔字写着一首短诗《真正的体贴不声不响》:“真正的体贴不声不响,/它不会与任何感情混同。/你不必小心翼翼地用皮衣/裹住我的肩头与前胸。/你也不必倾诉/初恋时的衷情。/我是那么熟悉/你那顽固的、贪婪的眼睛。”这娟秀的字体和隽永的诗句让我不禁想象和猜度着:写下这首小诗的人,或许就是这本《英美文学散论》原来的主人,那个写在扉页上的名叫“胡怡”的人?也许是个女孩?那么,这首诗是她自己的创作,还是从哪里抄来的?她是要把它写给谁呢?她是正处在热恋之中,还是已经尝到了失恋的滋味?她所“熟悉”的那双“顽固的、贪婪的眼睛”,给她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我还想到,能够购买和阅读《英美文学散论》的人,大致应是具有相当文学品位,并且是一个爱书的人吧?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这本书离开了他或她,而流落到旧书店里来了呢?
大约是过了五六年之后的某一天,和一些电视界的朋友一起吃饭,席间有一位女士,是电视节目的编导,芳名就叫“胡怡”。这使我顿时想到了写在《英美文学散论》扉页上的那个名字。我试探着把话题引向了阅读,顺便问了她一句:你大学时代喜欢读些什么书?答曰:外国文学。“我也喜欢外国文学。”我心中窃喜,又说道,“我读过一本三联版的、白色封面的《英美文学散论》,我很喜欢。”胡怡想了想,说:“我也读过这本书,我自己还买过这本书,是翻译家朱虹的著作……”这时候,我心中有数了。这真是一个“小世界”啊!而因为一本书带来的缘分,我很珍惜。
不久,我约了胡怡喝咖啡,带去了那本旧版的《英美文学散论》,让她重睹了自己的签名,还有夹在书中的那张写有诗句的小卡片。记得当时,胡怡十分惊讶,翻动着书本,看着小卡片,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也许是想到了“初恋时的衷情”。我想把这本小书送还给胡怡,但是她说:“这本书现在已经属于你了,也许你留着更有意义。如果你愿意,你把这张小卡片给我留个纪念吧。”就这样,这本旧书仍然留在我这里,小卡片则物归原主了。
又过了十多年后的某天,我有幸参加了在东湖边召开的海外华文女作家年会。在会议上,我意外地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文学翻译家和学者朱虹先生。第二天,我特意带上那本保存完好的旧书《英美文学散论》,请先生题词留念。朱虹先生是虚怀若谷的大家闺秀,分别用中文和英文题写了两句温润和客气的纪念语。如今,这本素面而雅致的小书,成了我书房里的一册珍贵的题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