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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不会蹴在台阶沿儿上吃,她立着,翟干事也过来立着。会计刘秀珍和计生办的邢兰兰端了碗迎面走,邢兰兰在地上呸一口,刘秀珍也朝地上呸了一口。翟干事低声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萤听不懂。翟干事又说:你来了,她们还有啥争的!萤不愿听是非,就岔了话:咱长年吃土豆吗?翟干事说:起码每天吃一顿吧。萤说:把大家都吃成大眼睛,你眼睛咋这么小?书记和镇长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小桌子吃饭,他们和大家吃一样的饭,特殊的只是要坐小桌子,小桌上摆一碟葱,一碟辣面,一碟碱韭花和一碟蒜瓣,书记爱喝几口,还有一壶酒,但他从来不让人。书记当下说:有了萤干事,翟干事眼睛会大的。翟干事说:或许会更小,人家太光彩不敢看么!正说笑着,伙房里起了骂声,是白仁宝和刘秀珍争执着什么,争执得红了脸就骂,气得刘秀珍把一碗饭摔出来。书记就火了,大声训斥,说:吃饭还占不住嘴吗?!把碗片子给我拾起来,拾起来!刘秀珍把碗片子拾了,大院里才安静下来。
萤在一个月里并没有被安排具体工作,书记说你再熟悉熟悉环境了,我带你下乡去。可萤还没有下乡,马副镇长就自杀,自杀又未遂,萤陪马副镇长在卫生院待了七天。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镇政府大院里没有人,萤在铝盆里搓衣服,先是听到杨树叶子在风里响,啪啦啪啦,像是鬼拍手,后来又听到呻吟声,心里就觉得发潮。呻吟声似乎越来越大,是从马副镇长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走进去隔了窗缝往里一看,马副镇长是从床上跌到了地上,痛苦地在那里翻滚。萤赶紧叫人,只有门房的许老汉和伙房的刘婶,三人抬开门进去,桌子上有安眠片空瓶子,才知道马副镇长这是在自杀哩,立即就往镇卫生院背。
马副镇长是救活了,却被诊断患了抑郁症,终日要吃一大把药。待病慢慢好起来,马副镇长才开始给人讲他当时怎样的痛苦,觉得死才是解脱,所以就详细谋划着一套又一套死的方案:一定死在生日过后,这样阳寿是完整的。上吊吧,不能用草绳,必须是布带子,布带子绵软,也只能在房间里不能在野外的树上,在野外鸟儿会啄吃眼睛的。但上吊舌头要吐出来,死相是十分难看,听说绳子挂得方位正确了舌头就不出来,而自己又哪里知道什么方位是正确的呢?这事无法请教。爬到房顶上往下跳?镇政府最高的房子只有两层,跳下去能不能死呢?如果不死,只是瘫着,那太丢人,而且想再死就无能为力了。从镇西街村的石桥往下跳,死是肯定能死的,可桥下满是石头,头先落地,脑浆或许四溅,或许脑袋壅进腔子,成殓时做个木头吗?棉花头吗?将给亲戚朋友留下多么不好的印象。那就吃安眠药,糊糊涂涂睡一觉,睡觉中就死了。于是他决定吃安眠药,吃了半瓶安眠药,穿了新袜子新裤子还有一双新鞋,上床蒙了被子就睡下了。他先还睡着在想谁谁欠了他二百元钱,他还借了谁的铜火盆没有还,他藏在家里北墙窑窝里的五百元钱还没给老婆交代,还得让老婆千万要纳详,和儿媳搞好关系。他这么想着,要爬起来写遗书,但还没有爬起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他以为已经死了,还在说:咋不见郭有才和李北建呢,狗日的也不来迎接?!这时候就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想喝水,又没力气,从床上翻腾着跌下来。(7)
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