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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至今所见过的各种花朵中,最好看的莫过于云子花。
云子花,是妈妈起的名字,它不是自然界中的花,而是妈妈亲手绣制的花。
绣有云子花的鞋是留在我记忆中最好看的一双鞋。那是在我五岁那年的春节,妈妈亲手给我做的。妈妈用麻线绳纳的鞋底,大红缎子做的鞋面,鞋面正中靠前的位置有一朵用丝线绣成的、大朵的云彩形状的花,红灿灿的鞋面配上乌亮乌亮的花朵,别提多好看了。
那时,妈妈还在街道工厂上班,弟弟只有两岁,爸爸天不亮就去上班,很晚才回来。家里八口人的吃饭穿衣、缝补洗涮等家务活全由妈妈一人承担。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妈妈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的,难得有空闲。
离春节一天天近了,妈妈给全家人做的新衣服在包裹里一天天增加,大大小小的新鞋子也在墙角排成了一列,就数我那双鞋最费工夫,还没做完。
吃过晚饭,妈妈又忙着收拾转天吃的鱼,还把几天以来蒸的馒头、枣卷和豆包等装满了两个面口袋,放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再压上木板。妈妈说,这些东西,全家人可以吃一个正月。
看着妈妈忙这忙那,我很兴奋,过年真好,有这么多好东西吃,还有新衣服、新鞋子穿,看着、想着,我真恨不得马上就是年三十……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厨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揉揉眼睛,抬头看看挂钟,已是夜里一点了,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着年夜饭,炖肉的香味一阵阵扑鼻而来,我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再看一眼那半成品的云子花鞋:明天准是穿不上了!想到这儿,心里很是沮丧,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旁边妈妈睡觉的地方照样是空的,门外传来了劈柴声。我穿好衣服,翻身下地,无意间一扭头,咦?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大红云子花鞋妈妈已经做好了,就像精美的工艺品,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我正大喜过望地欣赏着,妈妈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一边捋着因汗水而粘在前额上的头发,一边撩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笑着问道:“穿上看大小合适不?”我有些不舍地轻轻把鞋子穿上,“大小正好!”我抬起头高高兴兴地告诉妈妈,发现妈妈正一脸慈爱地望着我……
过了正月,我就舍不得再穿这双鞋了。那时我很调皮,每天在胡同里和男孩子一起赛跑、跳山羊、弹球等,我很怕把这双鞋穿坏了。天气逐渐暖和了,妈妈帮我把鞋子刷干净收了起来。谁知,人小脚反而长得快,过完夏天,我的脚就无论如何也穿不进这双鞋了。
光阴荏苒,40多个春秋过去了,那朵云子花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而是越发璀璨。它是那么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伴随着童年、伴随着与日俱增的对母亲的情感,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去年,也就是距离妈妈去世前的两个月,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双鞋,就问妈妈:“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您给我做的那双大红云子花鞋吗?”妈妈马上应声道:“记得,那是大红缎子做的,鞋面上绣的黑色云子花。”我说:“我最喜欢那双鞋了。”妈妈听了默然良久,感伤又愧疚地说:“现在人老了,眼睛看不见了,再也做不了活儿了。”
八十八岁的妈妈竟为自己再不能为我们做活儿而伤感,一生中,她只有最后两年没有做多少活儿,而这最后两年,她心里有多少苦闷,我竟没有想起去好好安慰她。
“做不了活儿了。”妈妈再次叹息着。
望着妈妈眼神中的愧疚之情,我的心里痛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就是妈妈,一生劳苦的妈妈,近九十岁高龄了,却在为自己不能再为家人做活儿了而内疚。
妈妈离我远去了,常常,我却不相信这个事实。
妈妈不是正眉开眼笑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穿那双大红云子花鞋吗?
妈妈,我穿着正合适,我好喜欢这双鞋啊!
妈妈,我要穿上这双鞋去您上班的工厂找您,您不要再在中午只就着二分钱一碗的涮锅水吃一个冷窝窝头了,冰天雪地的,您早上四点就起床去上班,晚上顶着星星回来,中午还要赶回来做饭,妈妈,您单薄的身子、菜色的面颊,怎么能承载那超负荷的劳作?
妈妈,跟我回家吧!
妈妈,大红云子花鞋真好看!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