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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媳妇要洗枕头里的荞麦皮,我说荞麦皮洗了不爱干,她说不爱干也得洗。
晚上,我枕这个枕头,体会洗过的荞麦皮的滋味,感到头脑空虚。我的意思是,荞麦皮轻了,连带我脑袋也轻了。
原来,我媳妇用网兜装这些荞麦皮在洗衣机里洗涤之后,洗走了许多东西。我问媳妇,这些荞麦皮多少年没洗了?她说十几年没洗了。十几年?荞麦皮在十几年中储藏了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被水洗走了。
它们是梦。荞麦皮里储藏了无数的梦,都是我的梦。梦怕洗,一洗就没了,像纸怕水一样。
我枕着这个洗过的枕头入睡,新梦来了。新梦像一群羊趴在村口的路上,不敢往村里走,村庄当然是我的脑袋。这些新梦没有荞麦皮里的旧梦接引落不了地了,因此,我总醒。新梦飘来飘去,像鸟捉草丛里的虫子,俯冲、飞起、再俯冲。那一晚上,我累得够呛。这就是洗荞麦皮的弊端。
荞麦皮里的旧梦沾着满身的液体洗涤剂,被洗涤、被甩干,顺着塑料管子被排到了地下的水井里。我在附近的小街上走,用脚跺地面,心想这下边有过我的梦却被冲走了,冲到农村或河流里了,总之走远了。这条街早上卖菜,也卖咸菜、馒头和烧饼。有一个摊前摆两个驴头。这人卖驴肉,却在地上摆两个驴头,吓死人。驴头像从地里长出来的,光有头而没身子。驴头眯着眼睛,如露一丝笑,更显残酷。人把驴头割下来,摆地上,为什么啊?我想象摊主把驴头抱下来摆地上,收摊再抱上车子。这是什么人?
梦跑了,我的新梦在枕头上扎不下根。荞麦皮收集了我多少梦啊——有人说,从一个人的梦观察这个人,没有人是高尚的——好梦和坏梦。怪不得三角形的荞麦皮有许多空隙,原是藏梦的,如蜂巢一样。我的脑袋和枕头一起轻了,我现在做的梦不沉着不清晰不现实不主旋律不诗意,荞麦皮和梦还没有契和得当。梦有梦的意思,荞麦皮有荞麦皮的意思,它们之间要商量好才能做成功的梦,现在是试梦阶段。入睡前,我拍拍枕头,说你随和点儿,别太认真。我做梦你装梦,别像多大事似的。这番话不知枕头听没听懂,它可能只懂梦不懂话。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奥妙。
后来,我想起我在旅店里枕过许多陌生的枕头,即别人枕过并做过梦的枕头。也就是说,我的梦和别人的梦一起装在了旅店里的枕头里。我忘了我在那些枕头里做过什么梦,忘了。那些梦现在还在那些枕头里,是哪些旅店,是什么样的枕头,我记不起了。以后住旅店要用相机把枕头拍照下来吗?旅店里的枕头大多没有荞麦皮而填充膨胶棉,它们能装梦吗?有一天,我让媳妇掂掂我的枕头。她掂一下,说轻了。我说那当然,十几年的梦没了。她用鼻子哼一声,没发表具体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