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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苇
朋友N君喜好收集古物。每上他家小坐,总觉每个角落都有光彩溢出,如置身博物馆里,处处可作细致的观赏。他收藏的各式古董瓷器,极为丰富多彩,耐人寻味,简直称得上是一个奇迹,让人心荡神驰,引起无边无际惊心动魄的猜想。
今年春节去时,见其客厅里放了一只粉彩古瓷瓶,瓶胎是极纯的白色,上绘大红大绿色彩斑斓的神仙祝寿图,仙人们驾祥云、穿五色衣,或作揖、或吹箫,或捧仙桃,五只红蝙蝠翩翩翱翔于上端,下边是碧涛滚滚,瓶颈部更有福禄寿三星出现,双耳则是两只兽头。真是天上人间,诸福齐备,极为吉祥喜庆。N君说,这是明代的宝贝呢,想当年它一定置身于某达官贵人或乡绅财主家,后来因主子破败而流落民间,想不到辗转到我手上了,也算碰上有缘的好人家啦,它有灵性的,呵呵,我知道……我细看那古瓷瓶,神仙们的脸严肃而淡然,绝不像年画上的凡人那般喜庆,仿佛作揖、吹箫、捧仙桃只是一种形式,只为人间营造一种凡俗的寄托,而他们自己是置身于这一切之外的。这样再看,愈发觉得这斑斓的古瓷瓶有了一种庄重深邃的大气,像阅尽繁华的昔日贵族,年深日久,光华逝去,留下的是梦一般的尊严与沧桑。
相比之下,我是更喜欢他家博古架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古瓷瓶:梅瓶、柳叶瓶、直颈瓶、玉壶春瓶……青花瓷里,属瓶类最为经典。那些古瓷瓶,高的、扁的、圆的、方的、美人腰形的……一式的胎骨轻薄,敷色单纯,釉汁素净,青花中夹一些淡彩,嫩白的光如清亮的露水,带着远年的气息。那上头的画,单纯、灵动而又静谧,却透着不动声色的精致与奢华,映照出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色和朝代更替的人间世事:仙翁采药、牧童弄笛、美人抚琴、骚客吟咏、莺歌燕舞、小桥流水……静静地凝视,我只觉得惊奇,暖流暗暗沁入心底,觉得这些画景与景中人物,怎么都那样亲切熟悉,似曾相识,我们曾经是邻居?是朋友?是亲人?……我不断地追溯反思,究竟哪一段前尘影事,与此情此景重叠交融?这些地方,这些景物,梦中一定曾经去过,那些似曾相识的梦中情景,水一般,泪珠一般,徐徐漾出,一时间,竟有说不清的沉迷和忧伤。
越过茫茫岁月,它们经历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了。瓷是极为精细易碎之物,在阳光下甚至呈透明之色,当它从久远年代的窑中出炉,它的美就极为脆弱,不堪一击。而带着这种梦幻一般飘渺脆弱的美,它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从一个朝代走到另一个朝代,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经历了战争、动乱、劫难,见识了马蹄、车轮、硝烟,多少双手摩挲过它,只要有一点有意或无意的外力,顷刻之间它就会粉身碎骨。往事如烟,多少岁月流走,多少人死去,多少事物面目全非,多少梦想化作粉尘。而它,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柔弱美丽得如同仙女一般的瓷器,却历经动乱安然无恙完美如初地留在了世上,这真是一个奇迹。
朋友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中国古瓷器中,何种画,何种颜色为上品。我看着他,越发觉得他是个人物。青年时代他就有好古癖,常常一头钻入古书堆,在幽暗中淘沙取金,并总能淘出一些有用的文字,或古人若现若隐的行踪。那时他就常说,他与某段历史、某个古人,一定有着相互吸引的契合,不要以为是隔了百年千年,也许有一天,因了某些宿命的因素,古人今人会有巧遇的机缘。那时我对他的这些话不太在意,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如今想来,也许真的是有点讲不清楚的道理在。多少年了,他一直专心注目,研究梳理古人古物的影迹。对于一个生活在喧嚣浮躁尘世的大活人,这很不容易。现代经济大潮波涛滚滚,掩埋了多少以往的痕迹,那些消失已久的东西渐渐残破、朽烂,卧于青草间,埋在瓦砾里。有多少人还能乐此不疲,仔细寻觅、辨认,小心翼翼地抹去上头的污垢尘灰,发现它们闪光的、不朽的价值?幸好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心性固执而专注,总是埋头沉入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喜爱到痴迷的程度。在他眼里,一枚陶片,一片碎瓷,都极其宝贵,都要煞费苦心地抚弄、修复,探索它们背后的故事,帮助它们站立起来供人观赏。我越发觉得,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宿命的因素吧,他在延续一个个衔接古今的故事。几十年过去,那些痕迹越发明晰,他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古人,一次次向他们走近,和他们交流。他们那么心性相通,时光走远了,精神却越走越近。
我看着朋友,他的脸透出一点红,含了一点俗世的天真。他的身后是一只古瓷瓶,据说是元代青花,瓶胎是说不出的细滑,且洁白得令人惊叹,彩釉上有宝光四射,器形呈美人腰状,极为端庄纯净、素洁高雅,俨然一位舞台上的青衣,从一出绝美的悲剧里出来,带着些许忧郁,款款地、含情地注视着你,在讲她的故事,始自元代的故事。
我屏住呼吸,与她静静对视。那一瞬,她绝尘的美丽震撼了我的灵魂。多么久远又多么年轻,这真是一位绝代佳人,我想象着数百年前的那位名匠,因了他的智慧和灵感,借着火的升华,变幻出了这世间最美丽的造型。而她的不朽,更是一段历史和文化。所有流传下来的古物,都是历史和文化,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无论完善,抑或残破,都闪烁着逼人的光辉。瓷来自泥土,也许泥土是一种最恒久的物质,天地日月铸造了它的内涵。风吹过大地,一切都在诞生,又随风消失而去。古瓷器却可以凝固时间和历史。它的生命比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更为长久,这久长的生命必定也有着超乎寻常的更神秘神圣的意义所在吧。
收藏古物,为人生极乐。朋友说,能留下来的,都是有灵性的,都与人有缘,都是古代先人留给我们的宝贝。
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与我们相遇,发生联系的。比如窗外远处,河畔的灯火幽幽闪烁,恍恍惚惚,数百年前,一定也有着某些古人,立于岸边吟咏。
我不懂瓷,今日却在瓷的世界里徜徉了一趟,见到了那么多古人的蛛丝马迹,与某一段历史擦肩而过,这不能说不是奇遇,不是人生的机缘。人生的机缘,往往就存在于不经意间。正如朋友所说,人生会有巧遇,古人今人亦会相交,咫尺天涯皆有缘,这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