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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华明一个人坐在山东中医药大学的教室里，仍然不愿意离去。虽然才上学３个月，华明对学校已经产生了很浓的感情
19岁的山东中医药大学大一学生华明(化名)，或将收拾行囊，离开大学，他甚至可能再也没法走进大学的门。
他是一个I型糖尿病患者，这个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命运或许从此改变。
无论是在虚拟的网络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华明的遭遇正受到极大关注——这涉及中国4000万糖尿病患者的权利，其中包括100万青少年的受教育权。
不少法律界人士也深表关切，包括当年在“孙志刚案”中向全国人大常委会上书的法学博士许志永。
日前，本报特派记者奔赴山东济南，和华明对话，并采访作出决定的山东中医药大学教务处，另外请许志永博士从法律角度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分析。
12月2日，山东济南，街上车辆不多，行人也少，不见阳光，也不闻风声。街道两边，光秃秃的树木告诉你这是冬天。出城，向西走，50公里外就是长清大学城。
华明(化名)在大学城里的山东中医药大学上学。今年8月29日，他来到这所学校的药学院市场营销专业学习，大学生活还未到三个月，却收到学校于11月21日下发的“取消入学资格”处理通知书。
这份由教务处发出的文件写道：“在2007级新生入学体检复查中，因患有I型糖尿病，不符合医学专业入学体检要求，按照学校处理意见取消入学资格”。
这对华明来说，犹如一颗重磅炸弹。
【A 大学与人生】
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被关闭了
今年21岁的华明，出生在湖北黄冈一个农村家庭。华明有一个大他3岁的姐姐，已经出嫁。高中文化的父亲曾担任一段时间的乡村小学民办教师，初中学历的母亲在家种着两亩多薄地。
1992年，华明的母亲到深圳打工，他父亲继续当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直到2003年，年收入3000元。这样的收入，在当地农村已经很不错。省吃俭用的一家人，1995年就在闭塞的村庄里盖起了一栋两层的楼房。
2007年华明考上大学，作为全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面对入学报道时所需的6300多元学杂费，家族里的每个亲戚都凑了一点。
华明的父亲在六兄妹中排行第三，四男两女，两个女儿远嫁海南；其他三兄弟境况不太好，大哥曾在边境当兵，现在家里养病；二哥的孩子也是体弱多病；四弟生活也不如人意。
华明母亲这边，兄弟姐妹都是耕种几亩薄地的农民，一个妹妹的家境稍微好些，在华明入学的时候贡献了2000多元。
2003年3月，华明被当地医生诊断患有糖尿病。怎么会得这种病？华明的妈妈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说，华明刚出生时，眼睛一直睁不开，“直到5岁才开口说话，从小就很瘦。”
初三那年，也就是2003年，华明病情加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被班主任把座位从中间调到了边上。由于生病，再加上没有父母照顾，本来有希望冲刺县一中的华明只考上了镇上的县三中。后来高考失利，复读后于2007年考入现在的大学。
为了给孩子治病，父亲也放弃小学教职，南下广东打工。由于文化程度不高，在经济发达的东莞，父母两人收入还不到2000元一月。
华明在给学校的请求信中写道：“读书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出路，也是振兴家族的希望，农村孩子上大学不易，可是现在让我退学，这希望破灭了……”
【B 大学与法律】
大学不忍心认定隐瞒病情为舞弊
愿意择天下之英才而育之的大学，为什么要让华明退学呢？
11月30日，山东中医药大学网站公布一份文件，对学校给两名患I型糖尿病患者的学生退学处理做出说明。
这份文件说，“我校在今年新生入学体检复查中，发现两名新生患Ⅰ型糖尿病，学校经多方咨询和慎重研究，拟依据《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等有关规定取消其入学资格，并向学生出具了《学生处理告知书》。”
教育部、卫生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2003年联合颁布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第一条第三款明确规定：对于“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学校可以不予录取”并不是说学校不能录取，在可以录取和不可以录取之间，学校选择了前者。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山东中医药大学教务处处长杨振宁教授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填报我们学校的时候，都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杨振宁说，教育部颁布的《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第八条规定，新生入学后，学校在三个月内按照国家招生规定对其进行复查。复查合格者予以注册，取得学籍。复查不合格者，由学校区别情况，予以处理，直至取消入学资格。
但是在学校给华明下发的处理通知书上，让他退学的原因是“因患有I型糖尿病，不符合医学专业入学体检要求。”事实上，他是市场营销专业的学生。
对于这个矛盾，杨振宁认为只是学校的一种技术处理，“他们隐瞒了病情，国家规定，如发现新生有弄虚作假的现象，情节严重的，一经查出，即可取消入学资格，且下一年也不准报考。”他说学校是为了爱护这两个学生，所以没有指出他们舞弊。“如果我们认定是因为隐瞒甚至舞弊而被取消入学资格，对他们今后很不利。”
现实的问题是，如果不隐瞒，可能连录取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现在大学校园里大部分糖尿病患者选择了隐瞒。对此杨振宁并不赞同，他说：“如果他们真的如实填写了自己的病情，我们学校在招生的时候会认真研究。比如有一名脊髓灰质炎后遗症的学生，必须使用轮椅和双拐，我们录取了。”
杨振宁说：“我也来自农村，特别理解一个农村孩子不容易。学校也曾考虑与学生及其家长签署相关免责协议，但经咨询律师，认为这个做法只具道德约束力，不具法律效力而未签署。”
现在华明正通过正常渠道申诉，期望学校能改变主意。但是杨振宁认为学校不会让步，“在作出处理意见过程中，学校先后咨询了兄弟院校、医学专家、法律专家、体检方面的权威机构。处理是慎重的，程序也是合法的，政策依据是充分的。”
【C 大学与大学】
中山大学经验：休学一年再上学
根据杨振宁的解释，山东中医药大学在这件事情上的所作所为似乎没有“硬伤”，而且学校的态度非常坚决，很难有回旋的余地。
难道患有I型糖尿病的学生一定要被取消学籍么？在一个糖尿病患者经常上的论坛里，不少网友对华明进行了坚定的声援。
一位留学英国的网友甚至介绍了英国高校的政策：“这边规定每个学校在录取学生的时候，应该考虑的是他们的学术水平，而非身体状况。无论是大学，还是学院，都必须保证在录取程序中给予残疾申请者和正常申请者同等的机会。对于身患糖尿病、癫痫等不常见的疾病者，学校应该帮助他们满足治疗的特殊需要。如果学生是英国居民，可以申请特别津贴。”
“我们毕竟生活在中国！”华明用这样一句黑色幽默表达自己的态度。其实，并不是每一个患有I型糖尿病的大学生都会有华明似的遭遇。
出生于湖南的萍萍，现在是中山大学的学生，她在入学的时候同样选择了隐瞒病情，被学校发现后学校对她下发了退学通知书。“当时我的父母到学校给学校求情，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了学校的领导，后来学校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让我休学一年，回家把病情稳定后再来上学。虽然现在仍然每天要坚持注射胰岛素，维护身体的血糖平衡，但由于自己很照顾，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也没有对学习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
休学回家治疗，到病情稳定后再回来上学，这似乎是一种不错的处理方式。山东省立医院内分泌科管庆波主任医师告诉本报记者，如果病情稳定，没有其他的并发症，除了学习时间可能比健康学生少一些之外，对学习不会有很大影响。
但是华明有没有并发症呢？是否可以休学一年或者更长时间将病情稳定后再来上学？这还是未知数。
12月1日，华明来到山东省最好的医院之一——齐鲁医院再次进行身体检查，检查结果要一周后才能发布，但他的母亲已经等不及，匆忙回到广东继续打工，她需要努力挣钱以支付孩子的医疗费。
【D 大学与医保】
医保制度不健全，大学难堪重负
容不下患有糖尿病的学生，是大学越来越“小气”了么？
杨振宁说，他们最担忧的其实是责任的承担，不仅是医疗费问题。“近三年，学校用于学生住院费用达230余万元，远远超出了公费医疗拨款额。其中有两名患白血病学生，学校已为其支付医疗费50余万元。如果有更多的学生生病，我们可能没法应对。”
目前学校实行学生医疗保险，但是保险公司的“学生保险除外责任”明确规定，被保险人“投保前所患未治愈病症及已有残疾的治疗康复”，“不负给付保险金责任”。这也就意味着糖尿病不在报销之列。
对华明来说，学杂费和生活费都已经让他的家庭倍感压力，更不用说医疗费开支，而山东中医药大学享受到的医疗方面的拨款，每个学生每年不足60元，对于一个有一万多学生的学校而言，在一个医疗费用日益昂贵的今天，这笔钱显然解决不了大的问题。
对此，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周洪宇认为，国家的医疗保障体系应该覆盖大学生，尤其是加大政府对这块的投入力度，通过“国家出一点，学校拿一点，学生交一点，社会帮一点”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山东中医药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梁红卫也认可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是我们学校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如果我们开了一个口子，那以后大家都来山东中医药大学，我们可能招架不住。”
他说的这个问题，其背后是国家对高等教育的投入不足。杨振宁说：“在最根本的学生身上花的钱还是太少，如果不解决投入问题，不在医疗保障上加大改革力度，今天是I型糖尿病，以后可能就是高血压了，因为教育部等三个部委的《指导意见》规定，严重的高血压也可以不录取。”
华明和他母亲，在山东省立医院等候诊断
专家说法
此案具有宪法意义
华明的遭遇被媒体广泛报道以后，也得到了法学专家和法律从业者的关心。北京邮电大学文法经济学院教师许志永博士对此深表关切。
在2003年的“孙志刚案”中，许志永是联名“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建议对收容遣送制度进行违宪审查的发起人。昨日，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许志永博士说：“此案具有重要的宪法意义，我愿意参与到事件中来，并对当事人提供法律援助。”
《指导意见》没有法律约束力
潇湘晨报：华明因为患有I型糖尿病被大学“退学”。根据并不具有强制性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作出这个决定，是否违法？
许志永：《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的部分内容与宪法第33条关于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以及第46条关于公民受教育权利的规定相抵触。
宪法有关规定的精神是公民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当然，平等不是绝对的，但差别待遇必须是必要的和合理的，除非根据特定专业需求所作出的必要的和合理的限制——比如警察招生关于身高的限制、美术专业不招收色盲者等，这样的权利不得因种族、贫富、家庭出身等因素被剥夺和限制。但是，《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只是一个指导意见，是一个建议，不是法规和规章，不属于抽象行政行为，不具有法律意义上的约束力。因此，严格来说，山东中医药大学的退学决定不是“根据”该意见作出的，只是采纳了该意见。
山东中医药大学的决定不能拿该意见作为合法根据，其决定是否合法，应当进行司法审查。司法审查的根据不能是《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而应当是宪法和相关法律法规。司法审查的基本标准应当是：学校及专业对招收某类学生的差别待遇是否必要和合理，比如警察招生需要身高限制，美术专业不要色盲者等，但如果限制不是必要的和合理的，就涉嫌歧视。
隐瞒病情不违反任何法律
潇湘晨报：如果华明不得不离开学校，他表示将通过法律途径讨回自己的受教育权，对山东中医药大学采取行政诉讼，从法律上来讲胜诉的可能性如何？
许志永：从法律上讲应当能胜诉。但是我国司法实践有着复杂的非法律因素的影响，结果难以预料，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法官忠于法律的勇气和公民社会的共同努力。从法律上看，上面已经分析过，山东中医药大学的行为没有任何法律根据——指导意见不是法律，只能是其自主行为，任何机关、单位、社会团体的自主行为的决定以及决策不得违反宪法和法律，不得侵害公民基本权利。山东中医药大学对糖尿病患者的差别待遇是基于经济原因，不是专业所必要的合理的限制，加上该校公立学校的特征，构成对华明的歧视，再加上我国独特的高考招生制度因素，该校事实上剥夺了华明受教育的权利。
华明应当对山东中医药大学提起民事诉讼。提起行政诉讼理由不充分，虽然中国公立高校录取行为带有一定的行政色彩，但它毕竟不是行政机关，录取行为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受委托的行政行为，从民事角度看，山东中医药大学已经录取华明，可以看成是其提供教育权利的合同，这个承诺没有法律根据不可以撤销。中医药大学可能答辩说华明涉嫌欺诈，但隐瞒病情不违反任何法律，不构成撤销合同的理由。
指导意见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规范性文件，不是违宪审查的对象，提起违宪审查缺少法律根据。但是，这并不妨碍公民可以向教育部等三部门提出建议，建议他们修改其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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