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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带领读者走进她九十九岁姥姥的平凡生活,追忆与姥姥一起走过的有泪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细述纯朴、善良的姥姥生命的最后乐章,分享姥姥那些看似平常却让人终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使读者的身心沐浴温暖。
上集回放:姥姥晚年的这两份工作让她挣了不少钱。她的欢喜都是乘法,忧伤都是除法。
八、姥姥最后一次在北京
姥姥最后的几年几次来北京又几次回山东,来了是我想她,总觉得这么好的日子她享受不了我心不甘,走了又是她的儿女们怕太麻烦我。姥姥每次走时心里都浸着泪水说:“再来就得下辈子了。”
姥姥最后一次离开北京已经97岁了。那一年为了孩子上学,我们从城西搬到城东,当时买房子也就剩最后一套了,十楼,是姥姥一生住过的最高的楼了。姥姥很喜欢,每天倚窗看景等着我儿子放学回来。家里最大的洗手间是给姥姥专用的,最现代化的卫浴焊上两个最土的扶手,又粗又难看,可是很安全。好强的姥姥从来不让人扶,那时候我恨不能在她常走的路上都安上扶手。
姥姥最后一次离开北京时不愿意走,我也舍不得,可她的五个儿女都已经决定了。怕太伤姥姥心,小姨陪着她先搬到北京城南的小表妹玲玲家,说是我要出差了,等我出差回来再搬她回来。姥姥在城南住着,都在北京,我却要“出差”回来才能去看她,还得说待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出差”,否则她就要跟着回来。那时候,姥姥还在“上班剥瓜子”,去玲玲家要带上瓜子,嘱咐表妹凌云定时去收货。20分钟的路程,一个月我才去看了姥姥三回。每次去看姥姥,我都和表妹拉上一车吃的。明明知道姥姥吃不了什么了,可没有别的表达方式,只能花钱买最好的、最贵的。每次去,小姨和姥姥都为我们包小时候最爱吃的山菜包子。
在玲玲家姥姥头也不梳,穿着毛裤坐在床上剥瓜子。在我家的时候,姥姥可是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把头梳得利利落落,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姥姥的解释是:“玲玲家也没外人来,不像你家总有客人,都是些能人、高人,不穿整齐了给你丢人。”姥姥的确在我家见过很多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人,念念不忘的是赵老师吃包子的事。“赵忠祥这个人儿跟电视上不一样,我给他数着呢,一口气吃了七个包子,头都不抬。”姥姥不是心疼包子,而是觉得荣耀,一个成天在电视上说话的“干部”吃了七个她亲手包的包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忠厚的人,也是个挨过饿的人。”
跟了姥姥50年,从前大把的时间怎么不知道金贵呢?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你和深爱的这个人彼此都知道离别开始倒计时。姥姥最后的几年,我明显地感受到她对将要离开人世、离开亲人的哀伤,家里的一切人和事对她都是如此重要。每年过春节,我们都像打扮小孩子一样给姥姥穿上新衣服。春夏秋冬,我们不断地给姥姥买好看的能让她欢喜的东西。姥姥总是说:“快死的人了,别费那个钱了。”
在家里,姥姥以她的智慧、良善平衡了一辈子,老了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任凭爱她的儿女们安排。可姥姥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孝顺?看着洗手间那两个为姥姥特制的扶手,看着特意给她买的滑轮五斗柜,看着特意给她定做的木板硬床,一切都静止了。晚上,儿子睡了,我站在窗前瞪大眼睛,再往前看一点儿,就能看到姥姥住的地方了,她在做什么?我马上四处打电话,找妈妈、找舅舅、找大姨、找小姨,结果是他们提前把姥姥送回了老家。
妈妈他们这么做完全是为我想,是心疼我。可我纠结在亲人的挚爱中,浑身无力。我病了,全身上下都是病,思想也病了。我不想见任何人,哪儿也不想去,无望地等待着姥姥最后的日子。处理姥姥丧事的时候,我一个意见也不参加,我在逃避。姥姥最后的日子灵魂安息了吗?我坚信姥姥到死也没糊涂。
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