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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瞬之间父亲离开我将近35年了,我早已经不是被他逼着练习横竖撇捺点的毛头小子了,如今的我,和父亲一样,学会了在笔走龙蛇中寻找乐趣。每次拿起笔,我就会想到父亲,就会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否已经成为了父亲那样的人?
春节将至,不时有亲朋故人找上门来,借着过年贴对联的当儿,托我“写几个字”。手握毛笔饱蘸浓墨,笔尖触及纸张,在每一个横竖撇捺点的流转间,父亲的音容笑貌和挥笔疾书的身影,总是越发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家父郁美庵,字文秀,出生在河北省一个普通农民的家里。他自幼文思敏捷,尤其喜欢写字、绘画。买不起纸和笔,父亲就以树枝为笔、以大地为纸,在干农活的间隙悉心练习书法。十几岁时,村里人就已经知道,郁家有个孩子写得一手好字,但凡需要写字时,都纷纷找上门来,特别是在年根儿底下,再穷的人家也想贴上几幅大红对联,为来年讨个好彩头。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裁剪纸张、斟酌字句,写完了,还要在剩下的边边角角的红纸上都写上“福”字。村里人大多认不得多少字,即使这样,父亲在帮各家各户写对联时也尽量内容不重复。他总说,对联中怀着老乡们对生活的渴求,写时一定得用心。多少年后,当我第一次在红纸上落墨时,正是一名下乡知青,看着对面老乡干涩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希望的光芒,我心中竟满是敬畏之情,忽然间明白了父亲说“得用心”时的心境。
渐渐的,家乡的天地已不够父亲施展,读的书越多,他就越想见识外面的世界。19岁那年,父亲考取了北洋政府第一所工科大学——直隶高等工业学堂,读染织科,他背井离乡来到了天津。当时,李叔同先生正在该校讲授音乐和书法课程,父亲有幸得叔同先生教导,书法和绘画得到了进一步提高。毕业后,父亲本该从事实业,但是对书法和绘画的热爱已经深入父亲的骨髓,而李叔同先生的风采更是让父亲窥到了新的人生境界,所以,父亲毅然选择了笔耕为生。
那时,父亲经常将自己的书法作品送到宫北大街上的字画店,请店家代为销售。可父亲毕竟是初出茅庐,功底尚浅,作品悬挂多日,竟无人问津。父亲有些失落,却并不灰心,反而更加努力练习、钻研。杨佐才先生是当时津门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与父亲是同乡,又是邻居,于是父亲便与他终日切磋,两人聊到书法,常常废寝忘食。在绘画方面,父亲又拜梅韵生、曹恕伯两位先生为师。戏曲界常讲: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书法也是如此,字里行间都是汗水。凭着这份坚持,父亲渐渐在津门书法界打开了局面,靠着手中那支笔,父亲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了。
可是对于父亲而言,养家似乎只是他练习书法和绘画的副产品,他更在意的是艺术上的提高以及笔走龙蛇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于是1911年后,父亲又拜华世奎先生为师,将其书法精髓融入自己的笔墨之中。华先生很看重父亲,他看到父亲的书法造诣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准,且人品堪佳,于是将自己的一枚印章赠予父亲,同意父亲为其“代笔”,补充生计。父亲非常感激华先生的提携,每当为先生代笔时,必定竭尽全力把字写好。就这样,父亲的名气越来越大,慕名求字的人也越来越多。无论求字者是富人还是穷人,只要答应了人家,父亲无不抱着“得用心”的心情去书写。他为“万春堂”“山海关汽水厂”“达仁堂制药厂”“同达堂药店”等知名企业题写匾额时如此,为邻居家新开张的小店写招牌时亦然。很多个夜晚,我总能看到头发已经斑白的父亲一个人站在桌前,反复琢磨着匾额上的字体和布局,然后突然提笔,一气呵成。
天津解放后,父亲被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录用,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有一段时间,父亲承担了书写布告的任务,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上世纪五十年代实行公私合营,工厂、商店合营后都要改挂新牌匾,父亲挑灯夜战,为企业书写了几十块匾额。做这些事,父亲从来都是分文不取,甚至连送来的糖果和礼品都婉言谢绝。父亲还用手中的毛笔热情为街坊四邻、亲戚朋友服务,有求必应,且不收一分钱。
“做什么事都得用心。”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以身作则,为我树立了毕生的楷模。
父亲本该60岁退休,但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得更好,他一直干到73岁才退休回家。本来全家6口人只靠父亲每月的49元工资过活,日子就非常拮据,父亲退休后,生活变得更加困难,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先后变卖了,就连父亲心爱的水獭帽子,他也忍痛卖掉了。即便如此,父亲帮人写字时仍旧是分文不收。父亲总是说:“书法的境界,是要让人们透过字看到精神,只有人站得正,才能写好咱中国的方块字!”
父亲吃穿都不讲究,一件灰大衣洗洗补补穿了30年,写字画画之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个小酒。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就用酒壶给他打一两白酒。当我看到他把酒壶中的酒烫热,一盅盅喝下肚时,我心里也替他美滋滋的。书画和酒,总让我和美好及浪漫联系到一起,所以,每当父亲手把手地教我写字,告诉我写字和做人一样时,我就会陶醉于父亲在我心中营造的那种美好境界之中。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瞬之间父亲离开我将近35年了,我早已经不是被他逼着练习横竖撇捺点的毛头小子了,如今的我,和父亲一样,学会了在笔走龙蛇中寻找乐趣。每次拿起笔,我就会想到父亲,就会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否已经成为了父亲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