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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
一个满腔怨恨,一个满腹委屈;一个一心想逃离,一个因担心而不肯放手;一个一直在抱怨,一个从未停止过解释……当滦平和左林这一对“别劲儿”的母女坐在闻心面前时,妈妈一直在哭,可温热的泪水却根本无法融化女儿心中的坚冰。
闻心只好请妈妈暂时离开,在和女儿的独处中,闻心问:“看到妈妈哭,你真的不心疼吗?”
女儿倔强地与闻心对视,斩钉截铁地说:“不心疼。”
她并不是嘴硬,而是面对母亲时,她的心肠真的会变硬。25岁的左林曾有过离家去外地工作的经历,但无论是睡硌得浑身酸疼的硬板床,还是每餐只能吃馒头就咸菜,再苦再累的环境,都没有对左林的情绪造成过太大影响,她始终能保持嘴角上翘的微笑形象。唯独一见到母亲,些微小事都能让她暴跳如雷,吵闹、叫骂、摔东西,左林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实际上,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控制。
因为她觉得母亲欠了她的。
滦平,名义上有丈夫,但在13年的日子里,却从没与出国打工的丈夫见过面。当青春期的女儿出现“异常”时,她,一个无助的妈妈,一个不想给丈夫添麻烦的妻子,稀里糊涂地把女儿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之后,无论是她为女儿流的汗,还是因悔恨淌的泪,都再也洗不掉女儿心中的恨。
在纠结中,女儿心中的恨随着年龄一起增长,而母亲心中的委屈则在时光的流逝中积淀在了内心深处。她们都想有人能帮她们解开那个结。
左林的讲述有些杂乱无章,看起来空洞无物,而母亲的讲述则事无巨细,在闻心看来,这其中透露出的,是女儿的稚嫩和母亲的压抑。
情感线索
母亲与女儿的对话
女儿:我恨她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在别人的成长过程中,既有爸爸的关心,又有妈妈的疼爱,可是我12岁那年,爸爸出国打工了,再也没有回来。在他经常打电话回来的那些年,我还不懂事,等我长大懂事了,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也恶化了,最后,他们发展到一年才打一次电话。而妈妈,虽然疼爱甚至溺爱我,心眼好人也实在,但她没什么文化。就是这两个人,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爸爸出国那年,我上初一,成绩特别好。那时,我对班里一个男孩儿产生了朦胧的情愫,但因为我有些胖,心里很自卑,又没处去说,就心心念念想要减肥。恰好我家隔壁一个阿姨也在减肥,她说去医院扎针很管用,我就满心欢喜地跟她去了。
那之后,我对减肥产生了执念,把妈妈给我的钱全用来买减肥药、减肥茶和各种各样的减肥仪器,因为怕长胖还坚持不吃饭。我知道我的状况让妈妈有些担心,也隐约听到邻居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精神不正常,可是对那些话,我总是一笑而过。他们那些人,怎么能理解一个青春期小女孩儿爱美的心理呢?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2001年下半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在隔壁一个叔叔的怂恿下,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哭闹着不肯去,可越是这样,妈妈越觉得我是真的“有病”,就这样,我被一群大人连拖带拽地拉到了精神病院。我记得医生明明说我没什么问题,根本不需要住院,可是妈妈还是狠心地把我留在了那里。
我,一个15岁的女孩儿,生平第一次离开妈妈、离开家,来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我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哭哑了嗓子。我伸出小手,泪珠滴落在手上,倒映出了爸爸的影像。在那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爸爸,我想,如果爸爸在,我一定不会这么惨。
一个月后,妈妈接我出院时,用一顿好吃的安抚住了我,让我把“向爸爸告状”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生活似乎正常了一阵子,但是,妈妈又一次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一次的我已经学会了坚强,不再做哭喊着找妈妈这样的无用功。
三个星期后再出院,我很快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爸爸说让我受委屈了,还说要把我接到国外去。爸爸语气中的焦急、关切和心疼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从那一天起,跟爸爸去国外就成了我能想到的摆脱噩梦的最好方式。
可是我的愿望并没有成真。自从我进过精神病院后,姑姑看我的眼神里总有掩饰不住的漠视和怀疑,以至于她当着我的面给爸爸打电话时,都说我“不是省油的灯”。此外,她还对爸爸说妈妈和邻居的叔叔不清不楚的,其实,那位叔叔只是出于好心经常帮我和妈妈的忙……就这样,爸爸接我出国的事儿被一拖再拖,直到我第三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是被妈妈绑着送进精神病院的。药物已经无法使我镇定,为了让我安静下来,医生把我绑在床上。羞辱感以及另一种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感,在我的胸中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执拗地想要站起来,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站起来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在我的挣扎中,我感觉到床在移动,仿佛我真的有力气能够背着床站起来。这时候,我听到送我进来的叔叔哭了,他极力抑制的抽泣声让我的心柔软了些,全身的力气也就此散尽……在那里,我又度过了难熬的三个月。
或许是因为妈妈意识到她自己错了,也或许是已经长大的我不再那么好摆弄,第三次之后,我有一段时间仍旧热衷于减肥,但妈妈再也没把我送去精神病院。可是,每次想起那些遭遇,我的心里都像压着一块巨石,这种绝望和暴怒的情绪,也总是在见到妈妈时被引发。
所以,我必须离开妈妈,越远越好。我知道她以全部的心力抚养了我,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她。我问过她“为什么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她解释过很多次,但每次我都不满意。
【倾诉者:滦平 女 51岁 工人】
母亲: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女儿好
女儿一直说,她好端端地就被我送进了精神病院,怎么可能?现在想来,或许我当时的做法是有些不明智,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挽救她,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或许她已经忘记了几次送她入院前后的情景。是的,她忘记了,她总以“年纪小忘了”为由拒绝去回忆那些事,可她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斧凿般地刻在了我的心里。第一次送她住院前,让她吃东西,她总把食物从窗口扔出去,有时还会大喊着“吃了会胖”。第一次住院的前一天,她说想吃麦当劳,我满心欢喜地带她去吃,可一看到汉堡,她又大叫着跑出去,蹲在路边,眼神迷离地问我:“妈妈,街上的人怎么离我越来越远?”“天怎么黑了?”而那时,阳光普照。
换作任何一个母亲,在那种状况下都会害怕。当时丈夫已经去了国外,无依无靠的我只好叫来邻居。女儿赖在地上不肯回家,邻居沉默好久,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我说:“送孩子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真的,当邻居说出这句话时,我看看眼神迷离的女儿,觉得那是我们娘儿俩唯一的出路。
女儿经常说,她在精神病院哭哑了嗓子我都不理她,可当时我在家里摩挲着女儿用过的东西,就像丢了魂一样难受。
第二次住院,是因为大夫诊断说她得了严重的强迫症。第三次的情况则更糟糕,因为吃减肥药,女儿的例假变得不正常,去医院后,医生在她的身体里发现了囊肿,里面都是黄水。手术后,女儿天天觉得自己肚子里有黄水,不敢吃不敢喝,谁劝她她骂谁,越来越狂躁。无奈,我再次送她去了之前的精神病院——那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天,到了医院,我就晕了过去,是邻居陪女儿进去的。邻居出来后,好心没说女儿被绑在了床上,而是说医生给女儿打了安定针,女儿已经睡着了。可我还是坐了很久,根本没力气站起来。
其实,女儿第二次住院时,丈夫就知道了,但他仍旧没有回来,还责怪我之前不跟他商量,可我,还不都是因为心疼他,不想让他操心?到女儿第三次住院时,丈夫好像听了什么闲话,不仅对我们母女不理不睬,也不再寄钱给我们。那时,女儿几乎就是我全部的支撑了,我发过誓,倾家荡产都要救她。
孩子,别怪妈妈——我只能在心里几千遍几万遍地默念着。
女儿终究还是恨上了我。我现在也觉得后悔,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有那些症状,还企图自杀过好几次,身边的人都说她精神不正常,你说,我还能想到别的办法吗?第三次出院以后,女儿为这些事不断跟我起摩擦,不过,无论她怎么闹,我再也没送她去过精神病院。
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闻心帮助
原谅别人就是帮自己
“你说,你为什么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左林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坐在对面的母亲,那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精神病院是怎么回事……”滦平试着解释,语气也很激动。但是左林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知道?是个人就知道精神病院是怎么回事儿!”
左林指指点点的手势让闻心感到难过,但是滦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很多时候,坐在闻心身边的这对母女就在以这样的方式对话。偶尔,滦平说到愤怒处,也会用手指指着女儿,但看得出,左林听不进母亲的任何解释。
闻心对左林说:“我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很大伤害,但是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接受母亲给你的那些解释?如果你能接受,能发自内心地去原谅母亲,你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痛苦。”
面对闻心的时候,左林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儿。听了闻心的话,她频频点头,但很快,又开始了对母亲的质问。对曾经发生的那一切,左林已经在心里下了定义,所以,她其实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尽管她在点头,但她并不明白,闻心是在告诉她,只有原谅母亲,接纳之前的那一切才是她的唯一出路。
“如果当时你处于母亲的位置,你怎么做?”
对于闻心的这个问题,左林显然从没想过,愣怔片刻,才回答说:“反正……反正我不会把女儿送去精神病院。”
还很孩子气的左林,并没有学会去换位思考,也还没有学会宽恕和原谅。她觉得,去国外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但因为父母关系恶化,父亲不肯接她出去,所以她对母亲的埋怨又加深了一层。闻心告诉她,去国外只是暂时逃离,更何况,她想让父母复合的想法不太现实——滦平也承认这一点——但左林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闻心,希望闻心告诉她一个具体可行的办法,能让她不再夜夜做噩梦。
“只有你原谅了母亲,你才有快乐的希望。”
对闻心发自内心的忠告,左林依旧懵懵懂懂,一旁的滦平却已是泪流满面。
很希望左林能够明白,原谅别人,其实就是在帮自己。
专家解读
解铃还须系铃人
【本期专家】郭宁
中国心理协会会员,天津法制心理学会会员,天津良友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师。近年来,致力于优化社会心理环境方面的研究,倾力普及心理健康知识。
一位心理学家说过,人的一生要完成三件事才算完整:种一棵树、养一个孩子、写一本书。与亲手种的小树一起长大是一个自然、自发的成长过程,养育一个孩子指的是在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感悟生命,写一本书的意义是让自己借助“写”的方式认真地思考、总结、反思过往岁月,反省人生。一个人只有经历了自发、自觉与反省的过程,才算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而滦平——一位无法用温热的泪水融化女儿心中坚冰的母亲,恰恰是在“养一个孩子”的过程中,与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陷入了无法沟通的恶性循环中,难以自拔。
其实,从闻心与女儿左林、母亲滦平的对话中可以发现,她们在内心深处都是爱着对方的。左林对母亲的恨出自于不能正确表达,她能理解母亲的付出与苦衷,只是想要“讨”到一个合乎情理、能够让自己相信的“说法”。滦平的委屈来自于女儿的误解,从她的叙述中不难发现,她不仅能够理解女儿愤怒情绪的来源,而且知道由于自己自作主张,强行把女儿送进精神病院的草率行为“给她造成了伤害”,但却一再固执地、反复强调这样做的目的“一切都是为女儿好”,但这也仅仅是停留在毫无意义、没有结果、反反复复的解释上。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滦平能够真诚地对女儿说一句:“我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很大伤害。”而不是一味强调自己的“好心”,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解,我相信左林是能够原谅母亲的。而一旦原谅了,母女俩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则寓言,大意是说一个受到伤害的人非常苦恼,于是,他去找大师诉说自己心中的愤怒。大师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摆脱和超越伤痛,那就是原谅伤害你的人。”受伤者说:“原谅?未免太便宜他了!”大师反问:“难道你相信,自己气得愈久,对他的折磨就愈厉害?”受伤者不语。大师又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你想提一袋垃圾给对方,一路上是谁在闻着垃圾的臭味?紧握着愤恨不放,就像是自己扛着沉重的臭垃圾却想要熏死别人一样可笑。”
原谅别人,就是原谅自己,只有当母女把心放宽、把恨放下,才能重新拥有家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