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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多年后,我才知道,中秋节不只有月饼,还有月亮。只是,外婆的月亮不在了,每年中秋节,关于月亮的话题,都被拒之门外。
月亮惹了什么祸,让外婆如此仇视呢?年岁渐长,我从母亲那获悉,原来并不是月亮惹的祸,而是贝姨。贝姨曾是外婆最耀眼的月亮,但她不顾外婆的反对,在一个中秋节,跟着另一个男人远走他乡了。我想到嫦娥奔月的传说,想到我词汇里最狠毒的一个词:私奔。
月亮和贝姨一起,成为我最初的怨恨。没错,贝姨就是一个私奔的月亮。
怨恨是件很辛苦的事。外婆在贝姨离家后,迅速衰败。贝姨带走了外婆的月亮,也带走了她生命的光泽。贝姨走后的那个中秋节,全家人围坐在丰盛的晚餐前,静默着,像等谁……外婆不时向外看———只有一轮月,月光冷冷地穿过门缝。外婆叹口气说,吃———吧。
外婆没有吃,她颤巍巍地走进厨房,拿出一副碗筷,放在旁边。我不解地问,“拿多了,我们不是都有了吗?”外婆笑笑,说:“给你贝姨。”“可贝姨不在……”
母亲一耳光打断我的话,外婆愣了愣,寂寞地说:“看我这记性,不是早把那个死丫头忘了吗!”然后,两行泪像一把梯子,架在外婆的瞳孔里,任悲恸攀援而上。
外婆的记性,以后真的越来越差,特别是在中秋节,她总是忘记贝姨已经不在,坚持多拿一副碗筷,放在身边。中秋节的月亮皎洁圆润,外婆不再逃避它了———经年的泪水,掏空了她的瞳仁,她的视觉终于追上她感觉倦怠的步子,一起暗淡、混浊、无光了。
我爱外婆,所以无法原谅贝姨。我怀念贝姨,所以我痛恨月亮。
都是月亮惹的祸!我怨恨所有与月亮有关的东西,擅自给月亮定了罪,给嫦娥判了刑,甚至把中秋节也“打入大牢”。我厌倦中秋节!虽然外婆已记不起在等谁,她空洞的眼也已流不出泪水,但这更让我心如刀割。月亮知道吗?贝姨知道吗?外婆等得都忘记了,忘记自己、忘记了自己在等谁,但她依然年复一年等着……
外婆终没能等回贝姨。等待太辛苦了,她衰弱的身躯承担不起。外婆在她最后的中秋节,守着身边多余的一副碗筷,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失去知觉。
贝姨回来了。眼泪是她所有的语言。我帮外婆记得,那是农历八月十六,月华如练,把时光绑缚得结结实实。贝姨趴在外婆坟头,两行泪水架设的梯子,浸入坟头,它能通向地下的外婆吗?外婆能攀扶着它,认出贝姨吗?
我寂寥地望向夜空。月亮依然皎洁,但不再圆满,那阴暗、缺损的部分,是谁忧伤地趴在上面呢?忽然间,我原谅了贝姨,原谅了月亮。在那场青春与岁月的私奔中,他们同样是受害者,而且永远得不到自己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