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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教授
巴别塔想象图。在传说中,上帝在这里变乱了人类语言,使人们彼此不能沟通。最新研究表明,全球语言的扩散中心在里海南岸,与传说中巴别塔的位置惊人重合。
Y染色体的多样性,指向人类发生从中东走向世界的第二次大扩张事件,语言也在此期间向全球扩散。
“巴别塔”的传说来自《圣经》故事,讲的是人类还在说同一种语言的时候,企图联合起来兴建通往天堂的高塔。这一计划冒犯了上帝,于是变乱了天下人的语言,使人们彼此不能沟通,自此各散东西。在希伯来语中,“巴别”是“变乱”的意思,于是这座塔就称作“巴别塔”,又称“通天塔”。今天世界语言如此丰富,如果追根溯源,找到人类语言扩散的中心,则无异于找到了最初变乱语言的“巴别塔”。
最近,复旦大学学者李辉和陶寰在美国《科学》杂志发表论文称,亚洲里海南岸很可能就是全世界语言的“扩散中心”。这一发现不但颠覆了语言从非洲扩散的传统看法,而且竟和传说中“巴别塔”的位置不谋而合。为此,本报记者专访了李辉博士,进行了深入了解。
策划:赵洁
采写及图片整理:许珍
亚洲里海南岸
或为全球语言“扩散中心”
李辉是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教授,语言人类学是其一个研究方向。他介绍,语言人类学研究的关键科学问题是人类的语言是否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其形态的演化是否有规律,最极端的进化形态会怎样。本着热情和兴趣,在没有任何科研经费的情况下,李辉从1998年就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如今终于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人类起源于非洲,对于人类语言,过去的主流看法是,它也是以非洲为中心进行扩散的,但李辉课题组的研究却发现,如果全世界的语言有一个扩散中心——“通天塔”的话,最可能是在亚洲,精确地说,是在里海南岸。扩散时间是2~4万年前。
面对人类复杂丰富的语言,语音成了他们研究的突破口。李辉课题组收集了全世界95个语系579种语言的资料,在全球每隔一个纬度、经度选取位点进行计算,详细分析语音多样性的分布规律。根据李辉提供的论文资料显示,随着人类迁徙到不同的地方,语言也会变得越来越不同。这种差异体现在语法、语音和词汇三个方面,而其中语音最有规律。“语音包括元音、辅音和声调三个方面。世界各地的语言在这三个方面的复杂性上差异很大。”他说,“这579种语言资料就像语言的基因资料。每种语言的词汇就像一个物种的基因组,语音相当于遗传学上的特征突变点,语法则好比个体的‘表型’。”
人类语言
从中东走向世界
李辉课题组最终发现,人类语言的语音多样性分布是有规律可循的——以里海南岸为中心,语音多样性呈普遍下降趋势,离它越远,语音复杂度越低。欧亚大陆的语音比较复杂,非洲略简单,美洲与澳大利亚则更简单。全世界的语音分布格局显示,亚洲里海南岸可能是语言的“扩散中心”。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恰恰是传说中“巴别塔”的所在地。
人类来自非洲,为何语言却并不是从非洲走向世界?李辉解释,人类在非洲生活时还很原始,而人口的增长以及语言的分化是人类进入农业社会才开始发生的。人类在非洲时尚不具备农业文明起源的有利条件,当人类从非洲扩散至中东地区后,农业社会才开始萌芽,才可能出现人口扩张和语言的系统性分化。
语言分化反映
人类第二次大扩张
李辉说,语音多样性的分布反映的并不是现代人最初的起源过程,它反映的是发源于亚洲中南部的人类的第二次大扩张。从遗传学上分析,这次大扩张可能发生于2~4万年前,辐射到所有大陆,并且回流到非洲,形成了现代种族的主体格局。如何确定人类语言也是在此时期扩散的呢?
他表示,这是将语音多样性分布规律与人类的Y染色体多样性分布规律进行对比分析所得出的结果。因为人类基因的传播和语言的传播时间基本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基因的传播等同于语言的传播。从遗传学角度而言,人类的Y染色体永远是父子相传的,可以说,它是承载着基因的“族谱”,因而追踪它的扩张就可估算语言扩散的时间。
资料显示,现代人类的Y染色体都来自大约10万年前一个东非晚期智人男子。全球Y染色体基因分为19大类,以及数千种亚型。其中E型被证明形成于中东,随着中东扩张又回流至非洲,成为非洲人的主体成分。而中国人的主体成分则是O型Y染色体。于是,通过追踪人类Y染色体的去向,可以将人类语言的扩散时间确定为2~4万年前。
用计算生物学方法
搜寻“巴别塔”
就研究方法而言,与语言学家常用的历史语言学方法不同,李辉课题组主要运用了计算生物学方法对语言进行分析研究,这也是该项研究的一大亮点。这是因为,传统的历史语言学方法和统计学方法在面对海量数据时会有一定的局限性,而计算生物学方法则可以弥补这些局限。
有趣的是,德国著名动物学家和进化论者海克尔在1863年出版的著作《自然创造史》中描绘的现代人类种群扩散的起点正是里海南岸,将近170年后,李辉运用计算生物学方法得出的人类语言扩散中心的地理位置和海克尔竟不谋而合。海克尔是运用人种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等方法寻找规律,相隔百年,研究方法不同,人类的迁徙和语言的扩散却指向了同一个起点。
全球语音最复杂的
前几种语言在中国
李辉课题组在寻找语言“巴别塔”的过程中还发现,语音最复杂的前几种语言都出现在中国。
语音包括元音、辅音和声调三方面。辅音,也就相当于汉语中的bpmf等声母,在所有语言中最少的只有7个,而最多的高加索山区的优必语甚至高达180个,不过优必语在1992年已经灭亡了。
声调并非所有语言都有,主要出现在东亚、西非和北美。声调最多的是我国贵州锦屏县高坝寨的南部侗族语,可以达到15个声调,说话好像唱歌,而侗族大歌确实是世界闻名的奇妙音乐。
元音,就相当于普通话中的a、o、e、iu、ü等韵母,其在各种语言中的多样性差异比较适中,一般从两个到十几个。但是上海奉贤区金汇镇一带的“偒傣话”却发展出了20个元音,达到了极值,是世界上元音音位最多的语言。
综合而言,世界上语音最复杂的几种语言,如偒傣话、南侗语、布央语,都分布在中国南方。李辉表示,中国南方蕴含着丰富的语言资源,它们有着很重要的学术价值,对它们的保护需要引起各界重视。在他看来,保护和研究方言意义深远。“促进语言形成的原因很多,语言转变的格局、因素、规律都值得探究。以偒傣话为例,语言可发展至这个状态,它对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生理心理状态都有怎样的影响,都非常值得挖掘。”
方言珍贵,应加以保护
李辉介绍,每种语言都是一个样本,很多科学问题都可以围绕这个样本展开。“一旦丧失,就很难复得。”他说,“就像我们保护大熊猫一样,看似跟现实生活没关系,但它却代表着生物界中存在过的状态。语言也一样,可以透过语言洞悉背后的生物学意义。这个研究方向可能影响未来人类的发展。所以,方言非常珍贵。”
在生活中,李辉积极倡导并着手进行方言的保护工作。他正在与相关部门商讨,在上海奉贤区金汇镇的显著位置竖立一块碑,刻上“世界上元音最多之地”,帮助当地人树立对方言的信心和自豪感,消除对“土话”的鄙视。“如果大家都鄙视方言,它就会慢慢消失。”
我国锦屏南侗语有15个声调,说话像唱歌。
展望:或对中医及其他学科有启发
“这项研究是基础性研究,也许一时说不出有什么现实意义,但它的意义也许更长远、更重大。”李辉表示。
事实上,研究的意义和随之而来的“蝴蝶效应”已经开始显现。令李辉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无意中和其他学科的人分享这项研究成果时,竟然收获了意外的“巧合”和认同。例如,他没想到这项研究和中医学竟有很多不谋而合之处,对中医学有很大启发。“在中医上,经络很重要。传统中医认为人发声、发音对经络有影响,每发出一个元音就会影响一条经络的通畅。”他说,“例如元音ü就对应着膀胱经,大人给孩子把尿时常喜欢口中发出‘嘘嘘’的声音,兴许就是通过发出元音ü,有助婴儿膀胱经的通畅。”另外,李辉又举例说,中医“六字诀”养生法就对应着包含不同元音的6个字:“呵、呼、呬、嘻、嘘、吹”,通过不同的发音以牵动脏腑经络气血的运行。
有趣的是,全世界元音最多的语言偒傣话发展出20个元音,从中医来看,恰好对应着人的20条经络。
李辉表示,对这些惊人的“巧合”,其科学性还有待深入探索。未来,这项关于语言“巴别塔”的研究兴许会给其他学科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