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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佳作
诗人谭端午在一座废弃的古庙中遇到少女李秀蓉,两人共度一宿后,谭端午拿了李秀蓉裤兜里所有的钱,不告而别。一年半后,两人不期而遇……
格非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她自己的母亲,在家玉五岁那年就死去了。家玉对她的记忆,仅限于皮夹子中多年珍藏着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亲永远停在了二十九岁。一度是她的姐姐,近来则变成了妹妹。父亲嗜酒如命,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带着她搬进了邻村一个年轻的寡妇家。后来,通过人工受孕,还给那寡妇生了个儿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长大的,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碍事之感。她与端午结婚后,父女俩更少来往。每次父亲到鹤浦来看望女儿,仅仅是为了跟她要钱。后来,随着家玉的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她开始定期给父亲汇款,父亲基本上就不来打搅她了。
与许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庞家玉对婆婆的邋遢、唠叨和独断专横都能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说话方式。如果与元庆或端午说话,婆婆通常会直截了当,无所顾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对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总是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跟她说话,通常是以“我来跟你说个故事”这样的开场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来结束。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动物,最为常见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离奇而晦涩的故事中的“微言大义”,并不容易领会。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会像一个小学生面对考试一样惶惶不安。那些深奥莫测的故事难以消化,憋在她心里,就像憋着一泡尿。
端午对她的遭遇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对她冷嘲热讽:“你现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逻辑其实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在她和端午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里,婆婆就给她讲了一个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闷而冗长。根据端午事后的解释,这个故事尽管情节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简单。母亲的意思无非是说,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绝对服从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主角换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贪图享受,生活放纵,如何不顾将来,只顾眼前,最后年老力衰,百事颓唐,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悲惨结局。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图,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复述了一遍,然后得出了她的结论:
“妈妈的意思,会不会是告诫我们,婚后要注意节约,不要铺张浪费,免得日后老了,陷入贫穷和困顿。”
端午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她道:“你把妈妈的话完全理解反了。”
“那么,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注意环境保护,不要对地球资源过度开发利用?”
“她哪有那么高的见识。”
“那她到底是个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无非是希望我们要一个孩子。”
“妈的!”
家玉轻轻地骂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责怪自己的愚昧和迟钝了。
还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调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顺道去看望婆婆。婆婆将家玉叫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给她讲述了一条老狗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岭、“因心脏病发作”无人知晓、最终悲惨死去的故事。由于婆婆那时受健忘症的影响,她把这个故事一连讲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她的复述,笑道:“这个故事同样没什么新意。她是想搬到鹤浦来,和我们一起住。这话她已经跟我提到过好几次了。”
“想都别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马上离婚的话,就请你老娘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话虽这么说,家玉心里其实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测的大脑中所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惩罚如期而至。这一次,她可不愿意多费口舌,讲什么羊啊狗啊一类的寓言故事,而是干脆对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间的“禁语游戏”,竟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给婆婆拜年时,她照样装聋作哑。
在这之后,庞家玉倒是确实考虑过与端午离婚的事,甚至为离婚协议打了多次腹稿。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分钟都不能忍受了。当她试着向端午提出离婚一事的时候,令她吃惊的是,端午一点都不吃惊。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以极其严肃的口吻对妻子道: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找了个地方痛哭了一场。婆婆惩罚她的手段总是如此高明,往往还未出手,家玉就自动崩溃了。婆婆从不屑于直接折磨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自己折磨自己。庞家玉只能屈服。
经过慎重考虑,家玉主动向端午提出了一个替代性方案:在鹤浦另外购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过来住。
事情总算解决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里腐烂:“为什么自打我出生起,耻辱就一直缠着我不放?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