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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还不满六岁的小孩子,在跟锦娘说话的时候,正享受着叛逆的快乐,小娃娃都会有这样的心理跟言行。越是不让我说,越是说得高兴。刚好父亲也给了我一个可以继续叛逆的机会,我的叛逆享受还没有过完瘾呢,锦娘的反应,父亲的言语,都伤害了正在得意的小家伙的自尊,于是我就跟在父亲身后,拿着鞋拔子在他背后打了一下。
父亲回身把鞋拔子夺了去,放好了公事包,返身抓住了我,轻轻松松地提起我来,痛打了我一顿。我哭得天昏地暗他也没饶一下子。这是我记忆里头一次挨打,到死也忘不了。
父亲打我最凶的一次,让我深信我可能让他给打死。
好像是为了逃学吧?反正我的罪过太多,弥天盖地的。当时我应当上中学了。我睡在一间榻榻米的房间里,晚上得挂上一方大大的、日本式的、快要跟这间屋子一般大的蚊帐。半夜里好梦正酣,忽然间帐子整个掉了下来,覆盖全身,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腿骨忽然遭上一记猛烈的敲击,痛入骨髓,登时酸麻得无法挪动,还没有来得及醒转,碗口粗的大棍子上下左右不分头脚地只顾一记记地轰轰然炸了下来,困在网中,我连闪避的气力都使不上,只得蜷缩成一团,任父亲打到他住手为止。
以后许多年,要是我先睡了,只要父亲穿着拖鞋的脚步声传来,我会霎时清醒得透透明明,一直要听到他也睡下,才能再度入梦。
后来我离家出走,终于可以安睡到天亮。
还有一次,我正在打盹,忽然之间耳边响亮的一声爆裂,接着类似金属相击的回声不绝,满眼金花,原来我挨了一记耳光,就在我准备考试支撑不住打瞌睡的时候。给我这一记的是姑妈。第二天我就带着脸上五指的红印子上学去,当时恨不得死掉算了。至今我依然相信,会那么样在孩子睡着的时候,狠狠地来上一记,心态很不正常。要是大多数的长上都这样,那么,我曾经经历过一个狂人充斥的世界。我一直怀疑,就某方面而言,我们家,就像是个疯人院。
要是闯的祸太大,姑妈就要亲自跟父亲说,然后是父亲亲自教训。
更让我忘不了的是,父亲说,要一边打一边叫我数数儿,该打一百下,就按倒了一下一下地打,要脱掉我的裤子来打。挨打的我要数数儿,数错了就重打。有一天到了天堂或是地狱,遇见父亲的话,我会说出那一句来不及跟他倾吐的言语:
“爸,那不该是你讲的话!”
有一阵子,父亲的床底下总是放着打算用来收拾我的藤条,看到那一两根藤条棍棒,就觉得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个畜牲。在天堂或是地狱,只要能遇着父亲,我还要跟父亲说:
“人,应当做人的父母,不该当畜牲的父母。”(33)
亮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