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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档案
●姓名:周珍林
●终年:66岁
●籍贯:济阳县垛石镇玉皇庙村
●生前身份:农民
□周传勇
从小到大,爷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最高,对我的影响最大。他是一座山,我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攀越。他是一棵大树,我永远在他的浓荫下,追随他的影子,连接他的血脉,传承他的品格。
爷爷六个月大的时候,老爷爷便因一次意外去世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老奶奶艰难地拉扯着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苦熬苦撑地过着日子。作为唯一的男子汉,爷爷很小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也练出了一副好身板。他上过几年私塾,加上天资聪慧,写字算账样样精通。在租地种田、养家糊口之余,爷爷走乡串户干起了小买卖。他贩过粮,卖过菜,做过豆腐,经常推车子一天来回二百多里到济南送货。因为买卖公平,处事公道,豪爽仗义,爷爷结交了很多朋友,也逐渐树起了威信。
解放后,爷爷被推举为村大队长。因在“大跃进”期间看不惯一些浮夸蛮干的做法,爷爷愤然辞去队长职务,随后便遭到了上面的批斗。善良朴实的乡亲反而对爷爷更加敬重。继任的队长把爷爷当成主心骨,时常到爷爷家喝上几壶酒,顺便商量商量村里的事。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爷爷既是总管又是上宾。哪家闹个婆媳不和、兄弟反目的事,爷爷一到场立马偃旗息鼓,还得好酒好菜伺候。甚至谁家的孩子“吓着了”,也来找爷爷“捧魂”,据说竟然很灵验。到上世纪60年代后期,二叔从部队复员后,很快就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其实,村里人更多的是基于对爷爷的信赖和崇敬。
爷爷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是种地的好把式。分田到户后,爷爷每天披着晨星到公路上拾粪、捡柴,等我起床上学时,他已经挑着满满的粪筐或柴火回家了。他喂着一头牛,还喂过驴,铡草、拌料、饮水、放牧,他一人几乎全包。一到麦收季节,就更是爷爷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年轻人割麦,爷爷就赶着牛车装运。麦捆垛得高高的,爷爷一甩胳膊就上来一捆,力气、高度、位置恰到好处,我在车上顺势接住,再用绳子勒紧系好。牛车装满了,爷爷挥着鞭子,牵着缰绳,吆喝着,拍打着,总能让老牛服服帖帖地赶路。收工后,自己顾不上喝水,爷爷总是先去喂牛,跟老牛呵呵笑着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扬场是爷爷的“拿手好戏”。夕阳下,场院里一片金黄,堆满丰收的麦子。爷爷脱去上衣,结实的肌肉被曝晒得紫红黝黑,宽阔的脊背油光发亮。爷爷先抓起一把麦糠试试风向风力,两腿一前一后站定,端起簸箕,箕口朝后,头也不回地说一声:“来!”跟在后面的叔叔或婶子便铲起一锨带糠的麦子,倒在簸箕里。爷爷上身猛地一转,迅疾地将簸箕扬向前方。麦粒在空中形成一道彩虹一样的弧线,又倏地落在麦场上,麦糠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向一边。紧接着又是一道彩虹、一片雪花,又一道彩虹、又一片雪花,簸箕上下翻飞,麦场上很快出现一个山脊般的麦堆。麦糠随风落在爷爷的头上、胳膊上、脊背上,被混浊的汗水粘成一团一团……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长得慈眉善目,待人和蔼可亲,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自个儿喝过酒。爷爷喝酒大都是因为走亲访友,招待亲戚,或是谁家有事把他请去。酒让爷爷毁誉参半。在酒桌上,爷爷与亲朋好友加深了感情,为纷争的家庭化解了矛盾,把一件件红白喜事操办得圆圆满满。爷爷的热情好客在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不管是老友新朋,还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只要沾点亲带点故,进得家门,就一定要留下喝几杯。我就亲眼见过一个卖豆腐的,被爷爷碰见,认出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便拉人进屋,两人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
因为喝酒的缘故,爷爷和奶奶便成了一对冤家。每次爷爷喝酒,奶奶都会唠叨个不休。酒后的爷爷爱跟人没完没了地论个理儿,奶奶便在一边气得头疼。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跟我说:“你长大了可要改改咱的家门啊。”奶奶说的“家门”,就是爷爷这种喝酒的脾气。
我上了初中以后学习非常优秀,家里的整面墙上都贴满了奖状。有客人夸我是“大学的苗子”,爷爷呵呵笑着对我说:“咱村里还没出过大学生呢,看我孙子的吧。”我知道,我给爷爷带来了荣耀,他为我而自豪,也对我充满了期望。
初中毕业时,我以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那一年,父亲所在单位的技校首次招收农村户口的职工子女,专业是瓦工,考上后可以转成城市户口,毕业直接安排工作。我也参加了技校考试,在八百多名考生中名列榜首。起初爷爷是支持我上高中的,但在省城工作的父亲竭力劝说我上技校,爷爷便没再坚持。
谁知我一入校就实习,所谓“实习”其实就是参加厂里的工程建设。我们这帮十六七岁的农村孩子成了廉价劳动力,筛沙子、和泥浆、抬钢筋,一天劳动十几个小时,晚上七八点钟还吃不上饭。拖着瘦削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我流着泪给爷爷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里的一切。
结束三个月的“实习”,我回了一趟老家。爷爷刚陪客人喝完酒,看见我,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两行热泪顿时滚出了眼角。他捶胸顿足,连连摇头自责:“看了你的信,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我不该!不该让孙子上技校啊!孙子怎么能吃这样的苦呢?我的孙子学习这么好,人家都说是大学的苗子啊……”祖孙俩紧紧地抱着,哭成一团,家里的人也都抹开了眼泪。
在村里德高望重、经常为人调解家庭矛盾的爷爷,最终没能管住自己的儿子。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吵闹了十几年的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此时,母亲的户口已经从农村迁到了城里,与我和妹妹生活在一起。这年冬天,爷爷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早起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找到了我家。母亲炒了几个菜,我斟上酒,爷爷还没端起酒杯,声音先哽咽了,对着我说:“你妈从十八岁就嫁到咱家,你爸爸长年在外面,她拉把你们兄妹俩不容易啊。她又过日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可得好好孝顺啊……”又转过头对我母亲说:“你没念过书,又是个犟脾气,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再回玉皇庙(老家村名)了。你没有工作,两个孩子一个刚上班一个还在上学。我放心不下,来看看……”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擦起了泪。吃过午饭,我们留爷爷住下,爷爷却执意不肯,坚持要坐最后一班车回去:“我没说上你们这里来。你爸爸那里,我也不去了,他愿怎样就怎样吧。”
几年后,爷爷查出患了胰腺癌,我带着女友去看他。他那时腹部已疼痛难忍,躺在床上很少活动,但见了我们仍然很高兴。当听说女友是个大学生,我也快要拿到大专学历,即将调到厂电视台工作时,爷爷有些欣慰:“是我耽误你上大学了。”又嘱咐说:“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别像你爸爸妈妈那样啊。”我知道,爷爷心中还有很多牵挂。
1995年正月十五,爷爷让人扶着出门去看高跷。正月十六晚上,66岁的爷爷溘然长逝。村里人说,爷爷当了一辈子热心人,给大伙儿办了那么多事,剩最后一口气了还惦记着让人过完这个年,他才走。
爷爷,我知道,有了您,天堂一定不会冷清。无论到哪儿,您都会给人主事,帮人解难,都会有好多朋友陪您喝酒拉呱,叙情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