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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张法医记忆深刻的一次鉴定发生在广西。
2007年4月,广西一名涉嫌受贿的法官黎朝阳被值班警察发现昏死在看守所的床上。在殡仪馆,家人看到黎朝阳身体上有多处伤痕,其中鼻子下有一处创伤缝合痕迹,门牙也少了一颗,因而对死因产生了怀疑。
对于黎朝阳的缝合伤口和掉落的门牙,调查小组解释说,黎朝阳被羁押后,思想压力大,情绪非常激动。几天前,黎朝阳在民警带出同监舍的其他关押人员时冲出监舍,自己摔倒在地,嘴唇磕破,还掉了一颗门牙。
当地医学院出具了黎朝阳的尸检鉴定,排除死者生前受暴力打击、机械性窒息、常规毒物中毒等致死。最终的结论是“死者黎朝阳系猝死死亡,死亡原因较符合青壮年猝死综合征”。
这样一份鉴定说白了就是死因不明。由于家属不认可鉴定结论,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所接受委托做二次尸检。张法医等专家经过查验,发现尸体的尸斑不仅背部有,同时也出现在脚底等处。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液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形成的。如果人是仰卧死亡,血液会在身体背侧和四肢后面坠积形成暗紫色尸斑。而黎的足底出现尸斑意味着他死时身体可能是直立,或是坐着的。尸斑不会说谎,与案情中的说法对不上。此外,还发现死者有窒息特征,肚脐上5厘米处有对称性伤痕等。有人解释说是内裤勒的,但内裤怎么会提得这么高呢?张法医对这一解释提出了疑问。
由于看守所自称监控器坏了,无法看到黎朝阳死亡时的真实状况,案情材料又很少,张法医等专家最终给出了不排除体位性窒息的鉴定结论。所谓体位性窒息就是人受束缚后,导致呼吸功能受限,最终呼吸机能衰竭而死。
“当时我们真是有些担心,因为法医病理学鉴定有时要依赖于案情,但案情确实太少了。”然而,这份与当地医学院作出的截然不同的鉴定结论却没有马上被采用。这个案子也就被搁置了。
2008年5月30日,一名刺死同村人的杀人犯在被判处死刑后突然向法官高喊:“我有重大情况要举报!”这个杀人犯曾与黎朝阳关押在同一监舍。他说黎朝阳在看守所一直不服管,因为在监舍内大喊大叫,看守民警暗示同监舍某些犯人把黎拖出去殴打。拖回监舍后,又暗示犯人们把被单撕成布条,捆住黎的胸腹部,反吊在监舍的窗户上。第二天早上,黎朝阳已经死了。死刑犯供述的事发过程与张法医等专家作出的判断完全相同。黎朝阳之死至此真相大白,涉案民警最终被判了刑。
死者的话活人未必愿听
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作为国家级司法鉴定机构,经常接到全国各地像这样的疑难复杂、大要案件委托,很多都是对之前的鉴定结论存在争议,要求找中立的鉴定机构重新鉴定的。所以,鉴定所涉及的双方往往矛盾很深、争议很大。此外,还有大量医疗纠纷的鉴定,医患之间也是火药味儿很重。
司法鉴定,特别是法医鉴定是个追求真相的学科。真相是最公平的,同时也可能是残酷的,可能令誓查真相的怀疑者失望,也可能让掩盖真相者现形。很多专家一致认为,法医病理学是最神圣的鉴定学科——因为它是替死人说话,探究一个生命完结的真相。
在记者和很多外人看来,法医的工作是值得敬佩的,应该也会因为查明真相而被人赞许和感恩的。但张法医却反而很难为此而骄傲,对他来讲,赞许和感恩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
“法医背负着证据责任,虽然我们是受邀去做鉴定,但可以说也是一手托着公安、法院和当事人三方。凡是要鉴定的,都是双方存在争议的,一方对鉴定满意,总会有一方不满意,很少得到那种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如果有一方对结果特别满意时,我倒会担心另一方会不会记恨。说实话,现在,自豪感慢慢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自我保护意识。”张法医的话里透着些现实的无奈。
“真的会有人记恨您的吗?”记者问。
“当然有,到现在还有一个人因为不满意鉴定意见,隔三差五地威胁我呢。”张法医苦笑了一下。
即便这只是一时泄愤的诳语,但面临人身安全的威胁,谁又能不担心呢?一个法医,能让死者说话,然而活着的人却未必能接受,愿意听。
后记
他们与冰冷相伴
收拾好工具,张法医和同事带着学生们走出解剖间。和焦急的家属简单交代两句后,默默地离开了。他如同这个学科一样,永远站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与冰冷为伴,呼吸着毫无生机的空气,却承载着一份沉重的使命。看着他的背影,记者想起了这次采访的缘起——
第一次走过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法医病理部的走廊时,一幅宋慈的画像曾让记者眼前一亮。他就是几年前热播的电视剧《大宋提刑官》的主人公。可以说,这位大宋提刑官算得上是全世界法医病理学的鼻祖。虽然法医病理学和中国有着如此的渊源,但在我国,法医一直都是在幕后默默无闻的人,由于种种原因,它甚至是被各种媒介遗忘的行当。即便是在探案类的影视剧中,法医的工作也经常是被蜻蜓点水地一语带过。
由于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很多不明的死因因为家属不愿尸体解剖而无法解开,有的甚至一听说要尸检就放弃了鉴定委托。而这才是最让法医们泄气的。
好在,在探求死亡真相的路上,有很多像张海东这样的法医在默默坚持着。他有年轻的同事,还有对法医事业满腔热忱的学生。他们不求多少注目,多少褒奖,只求得到更多的理解,支持他们去解开更多真相。
延伸
确定死因
是看家本领
目前国内的法医包括法医病理学、法医临床学、法医物证学和司法精神病学等,而法医病理学是法医学中的主体学科,在国外法医病理学等同于法医学,只有法医病理学家才被称为法医。在我国,法医病理学主要分三种:一种是以公安、检察院法医为代表的,在案发第一时间调查死亡原因、进行现场分析,提取物证等;二是像张法医这样的院校法医,主要在侦查后期参与,以及一些民事案件;还有就是“社会性鉴定机构”的法医。
“到了我们这个阶段,已经没什么现场、物证好说的了,主要就是调查死亡原因。”张法医说,死因主要有机械性损伤、机械性窒息、中毒、疾病几大类。做鉴定要先看致命性原因,比如有没有致命性疾病,同时要排除中毒、损伤、窒息等原因,最后才能确定死因。
确定死亡原因之所以是法医病理学的“看家本领”,是因为判断死亡原因的依据——比如尸斑、尸僵、尸冷等,都是死后才会出现的,也是只有法医病理学鉴定才会接触到的。尸斑和尸僵能确定死者死亡时的姿势、位置,以帮助确定第一现场。尸冷可以推算出死亡的时间等。可以说,这些都是死者的另一种语言。
对于法医而言,探究死因的最好方式就是尸体解剖,各个器官呈现什么样的异常都一目了然。张法医回忆说,他曾经做过一个鉴定,夫妻俩冬天早起时感觉不舒服,怀疑是煤气中毒了,立即到医院就医。没想到治疗之后,一个安然无恙了,另一个人反而更重了。最后,患者竟然出现脑梗,病情加重不治身亡。家属和医院打起医疗官司,委托进行司法鉴定。“我们解剖之后发现,死者患有冠心病,因为急性心肌梗塞才造成脑缺血、脑梗,主要是因为急性心肌梗塞而死亡。普通人认为脑梗肯定是头上的病,哪会想到主要是心脏出的问题。”
在另一起医疗纠纷中,死者一侧肾动脉狭窄,另一侧血管堵塞造成肾衰竭。做血管支架手术后,患者出现休克。从B超上能看出手术的肾周围有淤血,但造影检查又没查出出血点来。院方按照保守方案治疗,没有开腹检查,结果病人很快死亡。家属一开始以为是安装的支架有问题,张法医进行尸体解剖后发现安支架的血管没有问题,但远端的一个分支血管上却有个小口子,是送支架时造成的。由于创口小,一直在慢慢渗血,最终造成患者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虽说通过尸体解剖,大部分案例中的死因都能明确,但也有少数可能因为技术的局限、高度腐败、昆虫等动物破坏而无法判断。曾经有位家属想委托鉴定孩子的死因。孩子是在水里被人发现的,家属看到尸体上有伤就怀疑孩子是被人殴打后推下去害死的。但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导致尸体高度腐败,已经无法做出准确的鉴定。事实上,这些伤痕也可能是打捞过程中留下的,但法医病理学鉴定不能靠推测,看不到、确定不了的就不能往鉴定里写。“你就给我两粒米,让我做饭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法医病理学鉴定也不是万能的。”张法医说,作为一个法医,鉴定不出死因是最为遗憾的。 J001
本版摄影记者程宁J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