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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丙年
每当黎明破晓,或暮色弥漫,我或走进僻静幽深的小巷,或驻足人影阑珊的站台,都能感觉到一种柔软和亲切:那默默缓缓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那斜倚着树木失神发呆的男人或女子,那贴着电话说些软语的恋人……我的心总是被这些时间,这些光景触动,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静静的默契存在,大家彼此安静,彼此或淡淡,或深深地感怀。
读连城三纪彦的《恋文》,我再一次与这种感怀不期而遇。并且,我或深或浅地知道,打动我的,正是生活中这些恋恋的时光。当文字一篇篇翻过,我便开始猜想,这些文字的作者会是怎样一个细腻而又敏感的人呢?他在和触动我心一样的柔软时光里,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柔软温暖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真实存在过一样,就藏在那与我擦肩而过的背影里,就藏在那树影下失神的目光里,就藏在那轻轻漫漫的电话耳语里。果然,在最后一篇叫《后记》的文字里,连城三纪彦说:“故事里也有一些实际的场景。故事中的某些话语,是我在生活中亲耳听见的。我记忆中最深的母亲形象,深深印在我脑海中父亲的脸……最终都化成了故事中人物。”
所以你我不会怀疑,读连城三纪彦的《恋文》,就像漫步你我熟悉的街巷,在那些柔软的恋恋时光里,去感怀那或远或近的爱。这一种贴近,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些都是虚构的小说故事吗?为什么故事中的他和她,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真切?但我就是喜欢,喜欢这一个个日常生活切片式的故事,一如我享受日常生活里那些柔软的恋恋时光。
我喜欢《情书》篇里的他和她。他为了身患绝症的初恋情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有一些温暖的色彩,离开妻子和孩子,去医院做最后的陪护,最后竟然要和妻子离婚,只是为了做初恋情人最后几天的丈夫。而她呢,则给了他最真最棒的情书——签好她名字的离婚申请书。我之所以不觉得这样的情节荒诞离谱,是我从中知道:男人,只有在学会承当之后,才会明白自己爱的是什么,要如何去爱;而女人,也只有在虚荣散尽之后,才识得真正的他,才识得真正的爱。……所以,这世间那些真切的情书,往往是那一张坦然签名后的离婚申请书最贴切的隐喻。
我也为《小丑》篇里的他和她深深叹息。他当然是爱着她的,深深地爱着,以至于甘愿为她做任何牺牲——他辞去喜爱的工作,只为了领取退休金挽救她濒临破产的小店;他喝酒喝至呕吐,跳舞跳至流俗,只为了给她带来一拨又一拨的顾客……是的,他甘愿为她做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一生只为了她笑。而她,却在这一份浓浓的爱里感到了孤独,以致走到了外遇的边缘。而外遇未成,竟然是对方都觉得她的丈夫太好了,不忍伤害。而她却最终以“外遇”之谎去刺激他,换来的却是他的“坦白”:我也外遇了。……在街头,在那个遭遇车祸,临死前都在微笑的马戏团小丑的脸上,她猛然间发现,丈夫的“外遇”,不过是又一次为她减轻“外遇”罪责的谎言。这时她想抓住些什么,却早已无力。
你爱她吗?是不是也甘愿为她做一个小丑;你爱他吗?是不是已经习惯他为你做一个小丑。我想,不论是甘愿付出完美彻底的爱的他,还是在爱中感到寂寞的她,都是爱的真实面。这,和生活中那些真实外遇,而又彼此隐瞒的他和她互为映照。所以,我们也许由此明白,坦然面对现实中彼此的缺陷,去包容那些无意中的疏忽和伤害,执子之手会扣得更紧一些,更久一些。要知道,这世间,爱和人性一样,都是有着缺陷的客观存在。
连城三纪彦的文字,当真是在街巷里听来的,所以在他细腻感性的描写里,往往透着尘世间的睿智和烟火气。我会为“车和人一样,总要有一些瑕疵,才能轻松上路,才能放心托付,人生不全是在红灯变绿灯时就要加速向前冲”这样的句子会心一笑;也会为“外遇没有吃亏或占便宜的问题,重点在于热情来了就要充分燃烧,早早熄灭”这样的句子而发呆;还会为“呕吐很舒服啊,我就是为了享受呕吐的乐趣才喝酒的,你不知道吗”这样的句子而呵呵地傻笑……这本薄薄的两百来页的短篇集,我分作几日来读,有着“好文不忍读”的珍惜。这有点像小时候好不容易得到一块糖,每次只是舔上几小口。
同为日本作家的村上春树说:“我写小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使个人灵魂的尊严显现,并用光芒照耀它。”在连城三纪彦的《恋文》里,那每一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一种柔软的光芒照耀着——那《红唇》中的妈妈,《摇篮曲》中的爸爸,以及《我的舅舅》中既像兄妹,又像恋人的哥哥和妹妹……这柔软的光芒就是爱,就是那恋恋的时光;这光芒又像阳光一样,不分国界,更无所谓道德、文明的藩篱,是“个人灵魂的尊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