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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苏州过云楼1/4的珍品藏书拍出2.16亿元天价,成为中国“最贵古籍”。拍卖场上的过云楼风光无限,现实中的过云楼却宁静得有几分落寞。
过云楼位于苏州的干将西路,清代时,这里叫阊门内铁瓶巷。过云楼原为明代尚书吴宽“复园”,清同治年间被曾任浙江宁绍道台的顾文彬购置,重新修制。顾文彬的父亲顾大澜爱书藏书,顾文彬继承了父亲的文化基因,因他喜欢苏轼对书画的评价“目为云烟过眼者”,过云楼因此得名。
江南文化人自古有藏书习俗,过云楼在顾文彬经营下,逐渐兴盛。虽然从规模上,过云楼不能与宁波的“天一阁”等江南大藏书楼相比,但用今天的话说,顾家走的是“小而精”的路线,在收藏方面精致而从容,所以在江南,过云楼自有一份独特的文化地位。
走进过云楼和怡园
6月的江南已入梅雨季,阳光明媚的天空不时有雨丝飘落,这是江南梅雨的特点。过云楼所在的干将西路位于闹市,不远处就是一个地铁站,白日颇有几分喧嚣。过云楼由几幢临街小楼组成,昔日的大宅如今已变为商用,“苏州地下管线管理所”、“苏州风光旅行社”、“苏州风光三轮车有限公司”在里面办公,外人要在熟人带领下方能入内。院内的房屋建制几经加固,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模样,一进院门就能看到镶了玻璃框的员工守则,倚墙停靠着电动车和落了尘的自行车。所幸后院的藏书楼保存较好,木制楼梯房门窗棂,依稀如故。
走到后院,方正的小园花木扶疏,栀子花香沁人心脾,高高的桂花树上米黄色的早桂已经开花,花香馥郁。蓄满水的古陶缸里纯洁的睡莲静静扶摇于碧绿的荷叶之上。画廊的木条长凳上睡着虎纹小猫,睡得安稳香甜,丝毫不为过往的人打扰。想来江南读书之风兴盛,与这般景致倒是天造地设。
过云楼仄仄窄窄的楼梯,36码的鞋子走上去,需要踮起脚尖,拾阶登楼,透过木窗,望到一墙之隔的怡园。怡园原来是顾氏家族的私家花园,新中国成立初与过云楼一起捐给了国家。如今的怡园里人不多,老年证可免票,附近的老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问他们对怡园了解多少,老人们相视而笑,说只知以前这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对他们来说,怡园不过是个可以安安静静休憩的公园罢了。
怡园和沧浪亭、拙政园等名园相比,建成较晚,面积也小,但却保持着苏州园林精致小巧特质。园内多名士题壁诗咏,匾额斗拱,碑刻联璧。“锄月轩”、“藕香榭”……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唤起《红楼梦》温柔富贵之乡的错觉。
怡园中的“石听琴室”为园主操琴之所,室内东侧苏东坡玉涧流泉琴,故名“坡仙琴馆”,古琴为仲尼式,年代久远,古琴颜色凋零,木却不朽,丝弦完好。罩在玻璃下面,无缘调拨,想来原是沉郁松风。门楣处翁方纲嘉庆癸亥所题“石听琴室”,原非为怡园而作,系顾文彬后见翁氏题词切合庭园布置而摹写。室内古琴抚然,室外湖石嶙峋作俯首听琴状,雅趣超然,氤氲禅意。顾氏家族确有传统士大夫的趣味和品位,有这样的主人,收藏之物也自然不俗。
过云楼藏画也藏书
事实上,过云楼的藏品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字画,1925年,过云楼主人顾鹤逸把藏品分给了四个儿子,三子顾公雄继承了不少精品字画,1951年和1959年,顾公雄的家人先后两次将所藏的三百多件书画精品,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另一部分是书籍。顾鹤逸去世后,小儿子顾公硕继承了过云楼主要的善本图书。
过云楼收藏书籍最早起源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清道光年间楼主顾文彬给其子的信中可以得知,早在150年前,过云楼就已经有了图书古籍的收藏。到了清末,过云楼不仅成为书画收藏上千幅的藏画楼,同时也成了集藏宋元旧刻、精写旧抄本、明清精刻本、碑帖印谱800余种的藏书楼。
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翁连奚说,原来公认的过云楼以收藏画著名,但对过云楼的藏书知之甚少,一直到民国时傅增湘先生登过云楼阅书,才发现过云楼的藏书中不乏宋元明清历代善本和名人的稿、抄、校本。不仅如此,过云楼还有一个密室,顾家的书是放在密室里面的,他们的藏画可以给朋友看、欣赏,但是书籍是秘不示人的,这是古人习惯。
有趣的是,当年书痴傅增湘进入过云楼密室后,心里便默默记下了藏书目录,未征得当时的楼主顾鹤逸同意,将《顾鹤逸藏书目》发表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六号上,从而将过云楼版本藏书公之于众。
迷上过云楼藏书的书痴不仅傅增湘,当时顾鹤逸以书会友,遇上知音也会很大方。1905年日本人岛田翰造访过云楼,提出借阅元代珍本《古今杂剧》等,顾鹤逸欣允,结果岛田翰一去不返,后来才知,书痴岛田翰因在日本偷书入狱,在狱中自杀了。1938年,郑振铎意外发现《古今杂剧》,并替北平图书馆购得此书。
时至今日,无论是此次拍卖的过云楼藏书,还是秘藏于南京图书馆的过云楼藏书,多半保存完好、平整如故,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当初顾文彬为子孙规定的藏书法则“十四忌”。用今天的语言来解释,“十四忌”要求天阴雨、地肮脏、有烛火、饮酒后、临摹抄写、强行借阅等14种情形下,都不得进入过云楼取阅藏品。顾文彬曾将这十四忌镌刻在过云楼门楣上,嘱咐子孙牢记。
过云楼的藏品到底有多大的价值,用今人世俗的眼光来度量,2.16亿元的拍卖价格似乎足以证明了它的珍贵。
南图馆长徐小跃说,原来馆藏的3/4过云楼藏书由当时省财政拨专款40万元从顾氏后人处购入,合共541部3707册,内容涵盖经、史、子、集四大部类,版本类别完备精善,几乎囊括古代纸质书籍的所有类型,在时间上横跨宋、元、明、清,地域上除了中国历代版本外,还有少量日本刻本和朝鲜刻本,其中7部宋刻本、10部元刻本以及多部明清刻本、稿抄本尤为珍贵。
如此珍贵的藏品经历了清亡民国立、军阀混战、日本侵略以及各种政治运动,在顾家人的呵护下得以传承下来是多么不易,过云楼一百多年沧桑背后是几代顾家人命运的起伏。
顾氏家族百年沧桑
此次赴姑苏想拜访顾氏家族后人、著名戏曲理论家顾笃簧,很遗憾未能实现。“顾笃簧老先生八十多岁了,一般不接受采访”,苏州新华书店的副总经理景高说。据景高回忆,他曾聆听过顾笃簧先生的戏曲讲座,“他讲座是不看稿子的呀,从京剧谭门第一代讲到现在。讲梅兰芳……多少戏词都背得下来,哎呀,不得了。”
据说顾先生晚年清高避世,雅好戏曲丹青,手里的折扇却是素白的扇面,不著一字,不写花鸟青山。在苏州古籍书店里找到了一篇记述顾氏藏书的文章,文章没有署名,只说是顾氏后人,猜想作者估计就是顾笃簧先生。这篇故纸旧文使顾氏家族的故事依稀眼前。
清道光年间在顾文彬与三个儿子的经营下过云楼渐成规模。顾文彬尤其对三子顾承给予厚望,顾承是位书画鉴赏奇才,古董鉴定百次不会失手一次,只可惜他49岁便撒手人寰。
顾文彬之孙顾麟士(字鹤逸)成了过云楼事实上的传承人。几代人心目中,“志在必传”是过云楼收藏的准则,这就意味着收入过云楼的藏品必须是最精妙的。顾鹤逸精通书法绘画,尤其所作山水画清逸蕴藉,名重于世。
1930年顾鹤逸去世,他此前已把所藏字画书籍珍品分成四份,按抽签的方式传给了四个儿子顾公可、顾公柔、顾公雄、顾公硕。十多年后日本人的入侵打乱了顾家平静而雅趣十足的生活。1937年抗战爆发,顾家人把家藏书画中最精华部分转移出苏州,存入相对安全的上海租界的银行保险库,不能带走的藏于地窖。
顾笃簧的父亲顾公雄继承了父辈析分的四分之一的书画精品,数量有三百余件之众。1938年初,全家人几经周转将书画带到了上海租界,这些书画终于避过了劫难。沦陷期顾公雄一家在上海经济拮据,但始终没有出卖一张古画。国共内战时,顾公雄将所藏书画全部存入中国银行保险箱。1951年,顾公雄临终前向家人倾吐遗愿——将所藏书画捐赠给国家。1959年,他的夫人沈同樾再次将余下的书画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两次捐赠,共计393件书画、明刻善本和罕见稿本十多部。
1960年,苏州博物馆成立,急需充实藏品,时任苏州博物馆副馆长的顾公硕就将珍藏的124件文物无偿捐献。1966年,“文革”席卷苏州,顾公硕家被抄,全部珍藏被运走,整整装了7卡车。顾公硕不堪凌辱,当夜自沉于虎丘一号桥。“文革”结束后,抄家物资发还顾文彬后人,但仍有不少缺失,例如其中便有过云楼藏书中名列目录之首的宋版书两部。
过云楼藏书终于有了家
今年拍卖的过云楼藏书,2005年曾以2300万的价格现身拍卖会场,再次亮相身价飙升十倍。这部分藏书中最珍贵的是《锦绣万花谷》,它是目前世界上部头最大的一套宋版类书(百科全书)。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翁连奚介绍说,过去一直认为宋版的《锦绣万花谷》,与日本静嘉堂所藏的《锦绣万花谷》为同一版本,这次发现这部书的字体不同于日本静嘉堂刻本,且未见著录,是宋代的孤本。
对于过云楼藏书,已故训诂大师陆宗达之孙、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陆昕认为,过云楼古籍价值不可估量,历经战乱,未受水火兵虫侵害,难能可贵,书籍是传经论道,记述先辈言行思想、人生追求、社会进步、薪火相传的精神食粮,笔墨丹青、金石古玩是怡神养性、欣赏品位之物,中国收藏传统历来是古籍善本重于书画,范氏“天一阁”从明朝以来有“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族规,族中妇女不准登楼读书。湖州“皕宋楼”陆心源则传古籍于长子,书画于次子。顾氏“过云楼”自创建之始便有“志在必传”的决心。抗战爆发之初,顾氏老宅被日军炸弹击中,顾家人携全部藏书迁徒避难,辗转数地几百里,历经诸多艰险磨难,竭力保全这批藏书完璧犹存。藏书大家风范可堪珍视。
过云楼的古籍历经沧桑,总需一个更好的安身之所。此次拍得过云楼藏书的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陈海燕说,未来将出资建造一座与过云楼相仿的藏书楼,妥善保管珍藏书籍,藏书楼的选址尚未确定是在南京还是在苏州。无论是南京还是苏州,我更在意的是陈海燕“将永不再拍卖”的承诺,过云楼藏书终于可以不再飘泊,可以不再需要用金钱来度量它的价值了。 J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