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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进
《陈谷子烂芝麻》以它的民间立场和地域色彩贴近巴渝的世俗大众,又俗中有雅,给读者以广阔的思考空间:关于我们走过的岁月,关于现实的变迁,关于未来的中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国的许多小说家开始从宏大叙事中撤退,逐渐转向对社会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的关注,转向对日常生活的真实发现和审美表现。在这方面,出现了一些叫座的作品,尤其是在乡土题材领域。观照乡镇生活,注视底层民众的人性层面,这应该是由鲁迅开拓的现代小说的一个优秀传统。重庆出版社推出的王明凯短篇小说集《陈谷子烂芝麻》正是沿袭这个传统的作品,它是重庆文学的新收获,王明凯给正在寻求突破与升位的重庆小说带来了某些思考。
《陈谷子烂芝麻》讲的故事,时间线拉得很长,从上个世纪的“四清”运动、文化革命一直到新世纪。31个故事的笔都落在一个“小”字上:小村,小镇,小城。作家从“小”打探乡土底层的人性、人情、人事,展现乡土底层的生存状态的变迁。乡土从来和中国文化具有深刻联系,有功力的作家从乡土落笔,可以在丰富、复杂的乡土生活里,以小见大,写出大主题,挥洒大手笔。
小说集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王明凯具有娴熟地讲故事的才能,草根经验带来的民间立场和方言叙事带来的地域色彩是他讲故事的两个基本特征。
《陈谷子烂芝麻》展现了乡镇众生相,农民,煤老板,被拐卖的妇女,餐厅“红嘴鱼”,小城公务员等等构成了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
在新时期之前,在漫长的岁月里,“阴私倒阳的像你妈根焉茄子”的陈三这样的地主子女,即使和农民陈谷子结了婚,也完全被当做地主对待,没有任何基本人权可言。就是大队书记要睡他老婆,也不敢吱声。凡是亲历了那个年代的人都会知道,这是当年非常真实的画面。当上脱产干部就了不得了,就“打夹夹弯酸”农民的“飞机头”,这种小人物里的“大人物”在农村也的确不少见。诨名“烂芝麻”的泼辣的蔡妹儿,在造反派的批斗会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戏弄造反派头头张天棒,这个形象也非常立体。作家没有在底层生活的经历,没有丰富的草根经验,是绝对塑造不出这样鲜活的人物性格的。这部小说,“小村”、“小镇”比“小城”写得更精彩,也证明了作家的草根属性和民间立场:笔触越向下,王明凯似乎就越得心应手。
王明凯讲故事,不但善于设悬念,抖包袱,先讲什么,后讲什么,抓住读者的好奇心,讲得趣味横生,而且他总是在寻找普通百姓身上的人性亮点。他好像有一个基本的叙述模式:先是灰暗的场景,故事末尾突然呈现一抹亮色,给人欣喜与信心,这也许可以称做“王明凯结尾”吧!“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的必强,抓到了进屋偷鸡的福生老婆,而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但当得知病重而贫穷的福生急需用鸡炖汤炖药时,他毅然收起“花花肠子”,把自家的三只乌皮鸡,“用谷草捆了翅膀和脚”,送给福生老婆。被色心遮蔽的底层劳动者的同情心闪亮了,这道光照亮了底层世界。那个一心挣钱的“猪穿穿”,“理麻日诀犹如风吹过,票儿揣进包包才是实在货”。但是,当在赶场的场口看见哭泣的文妹儿母女,得知文妹儿卖房子给母亲治病的钱被小偷摸了的时候,便把自己的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的500“血汗钱”全部给了文妹儿,亮色出现。这就贴近了小说的生命主题:在底层,善良,朴质,是生活的底色。就这样,读王明凯的故事,可以从生活的戏剧性的表层深入到人性的里层。
《陈谷子烂芝麻》用的是朴实、幽默的巴渝方言,方言是小说地域性的证明。在乡镇,有许多经历几千年淘洗的颇具智慧和地域特色的语言。读《陈谷子烂芝麻》这样的小说,是读故事,也是在读语言。这样的小说,叙事不能代替语言,语言是形式,也是读者进入文学欣赏时的重要内容。
应该说,方言是一个有着两重文学功能的文化符号。
首先,方言使得小说的话语权进一步下移,趣味性、娱乐性、世俗性更强烈,更能够营造喜剧气氛。那个《画圈》里,村民们暗地里不选杨队长,说的是画圈,实际是叉。以为胜券在握的杨队长,正准备散发红梅烟庆祝选举胜利呢,投票结果出来了:到会者87个,竟然有70个叉。“手中的红梅烟‘拍’的一声掉在地上,心里面恶狠狠地骂开了:‘这些狗日的扯拐匠,在涮老子的坛子!’”使人扑哧一笑。
其次,方言非常有利于塑造鲜明生动的巴渝人物形象。在王明凯这里,用几句值得咀嚼的方言,就向读者推出了一个活鲜鲜的人物。那个“大大咧咧做事,大大咧咧骂男人”的陈谷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投靠国民党,你能打碗水把她泡了不成?”陈谷子就直端端地站在了我们面前。陈三出身地主,她陈谷子可是出身贫农,她是“不怕事”的角儿。农村里这种妇女多的是。
《陈谷子烂芝麻》应该属于大众文学,属于俗文化。文化是个丰富的领域。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共存着两种传统:雅文化和俗文化。在世界上,没有只有雅文化的民族,也没有只有俗文化的民族。
雅文化是阳春白雪,它要求受众要有较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和鉴赏水平,所以它是精英文化,受众相对较少。当然随着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提升,雅文化的辐射力会日益加强;俗文化是下里巴人,它带市俗性,是低层次的审美文化,反映社会大众的审美情趣,对受众的文化状态没有过高的要求,所以它是大众文化,受众较多。俗文化是雅文化的“从”,但是它的世俗化取向是大众娱乐活动和感官享受的需要,而且也常常是雅文化的“根”,雅文化源于俗文化,又高于俗文化,所以俗文化也不可或缺。
雅文化和俗文化并不存在楚河汉界,它们是互动的。无俗则无雅,无雅则无俗。俗文化是雅文化的基础。在一定条件下,俗文化会演变成雅文化。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最初就是瓦舍勾栏的市井文化,后来在历史进程里演变成了雅文化。这些名著经过现代人的改编,又成了俗文化的电影和电视。《诗经》原来是民谣俚曲,后来成了中国诗歌的鼻祖。
《陈谷子烂芝麻》以它的民间立场和地域色彩贴近巴渝的世俗大众,又俗中有雅,给读者以广阔的思考空间:关于我们走过的岁月,关于现实的变迁,关于未来的中国。
(作者系西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市文联荣誉主席)
《陈谷子烂芝麻》
王明凯/著
重庆出版社
2012年3月版
定价:24.00
内容简介
该书最大的一个特点———好看!一个个小故事,绘声绘色,易读易懂,读完又会发现其间蕴含了生活的小哲理,回味无穷。用巴渝方言写小人物的生活,分为小村、小镇、小城三个部分,以短篇小说集合的形式,展示了小人物多彩多姿的生活片断,集中表现了他们的欢乐与艰辛、尊严与挣扎、幽默与无奈、人性的小缺点等,从中也透露出民间智慧与人性的复杂斑驳的质地。
作者简介
王明凯,男,1954年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民协理事,重庆市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重庆市文联副主席,重庆市民协副主席。
在《诗刊》、《星星》、《山东文学》、《红岩》、《四川文学》等发表作品300余篇,出版《城市群众文化导论》、《跋涉的力度》、《蚁行的温度》等著作。其中,《高举三峡文化长廊的旗帜》、《集镇文化开发论》、《老年文化价值论》、《人民来信》等十余篇(部)作品分获文化部群星奖银奖、全国新故事创作一等奖、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以及四川省和重庆市文化科研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