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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
在老婆眼里,我的坏毛病之一就是老往家里买一些包装丑陋的———更多的是没有任何包装的———高糖食品,诸如米花糖、花生糖、萨其玛、鸡蛋饼、花生酥、麻花糖等等。老婆义正辞严地批判说,自己的血糖都偏高了,你家族还有糖尿病史,还成天吃这些垃圾食品,真是越老越嘴馋。
也许真的是活成一个老馋猫了。每去超市,便会不由自主地站在老婆说的那些“垃圾食品”面前,三捞两不捞的,就搂了一大包回家。晚上关电脑前,已是茶足烟够,口舌发苦,腹中微饥,这时吃块米花糖啥的,不亦乐乎。
前不久风行一时的电视片《舌尖上的中国》,然后到处都在说舌尖,那么好吧,我也凑个热闹,说说舌尖上的童年。在我的童年时代糖是要凭票买的,一个人只有二两。我们家四口人,八两糖票,母亲都拿去都买白糖了。买回家就一小包,仔细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说是万一有客人来了,家里总得有杯糖开水。有时我和我弟弟实在馋不住,偷偷地用指头蘸一些塞进嘴里,幸福的感受顿时像过上了宣传画报上的那种甜蜜日子。那时做梦都想用勺狠狠地舀它一勺一口吞下去。但,那后果会很严重。
当然,苦涩的童年也会有很多甜蜜的记忆,卖叮叮糖的人敲打着手中的铁器走街串巷,身后跟一串嘴馋又没钱的黄口小儿,要是有谁能出上两分钱,便可得到一小块叮叮糖,顿时所有的口水都朝着那个方向流淌。有一次后院的二毛说谁敢往曹大妈家的锅里扔坨蜂窝煤,我请他吃叮叮糖。曹大妈是个爱告孩子状的妇人,二毛刚为此挨了他爸打,他当篾匠的老爹用竹篾片抽他,抽得他满院子哭爹喊娘。当年的厨房大都搭建在房子外面,谁家吃什么大家都知道。在曹大妈家有一天好不容易吃上炖猪脚时,一块蜂窝煤神不知鬼不觉地炖进了白白的猪脚汤里。最后是哪些孩子挨了打我不会说,反正好多人都吃到了二毛的叮叮糖。
那年月甜食大多和节庆有关,米花糖是正月间吃的,花生糖要到了中秋才能吃到,而萨其玛是去走亲戚时最好的见面礼。有年暑假,母亲想送我和我弟弟去二姨家住一段时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带什么礼物去好,最后决定称两斤萨其玛去。母亲说你二姨在外工作久了,老家的萨其玛她一定会喜欢的。二姨在铁路上的医院当护士长,二姨夫是个粗犷的铁路工人,好酒,人也豪爽。每天下班回来先往大茶缸里倒一缸酒,然后给全家人做饭,饭做好了,人也差不多醉了。那天见到二姨夫,二姨热情地说,外侄们给你带萨其玛来了呢。没想到二姨夫鼻子呼了一下,说那东西,甜兮兮的,你们娃儿才吃。那时我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后来我才明白,喝酒的人不会喜欢甜食。要是我们带包花生米去二姨家,也许二姨夫会更高兴。舌尖上的感觉总是跟各人的生活习惯有关。多年后我去一户藏族人家做客,主人殷勤备至,给我一碗温烫的青稞酒,然后加一大勺野蜂蜜。那酒就显得又热又冲还甜腻,主人说这种加蜂蜜的青稞酒他们也只有过年时或有尊贵的客人来了才喝。但那一碗青稞酒下肚,我就倒了。不知是醉翻的,还是腻翻的。
但我相信舌尖上的感觉是有记忆的。你吃得辣还是吃得淡,你喜欢甜还是喜欢咸,舌尖上或许有个记忆储存器。现在当我看到那些过去年代的甜食满货架摆放,就像不要钱一般任你挑选,舌尖上的记忆就被激活了。就像人对过往美好岁月的缱绻依恋,耽溺缅怀,那些童年时期永远吃不够的甜食,忽然就有了怀旧的意义。怀旧是人的弱点,也是人之为人的高级形式,是人性里最纯真的部分。
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