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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虎归山》
李零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李零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兵家研究方面造诣很深。他的文章与思想最看重的是“生存之道”。
《放虎归山》的书名取自十几年前的一部旧作,装的却不少都是近年来所写、未收入《花间一壶酒》的文字。主题依然是说男女、谈兵法以及反思传统文化三大块,文字精练通透,道理明晓易懂。
前不久逛书摊,买到一本《怕老婆的哲学》,书中搜集了不少历史掌故。戏言之曰“哲学”,或简称为“怕学”,但书中所收多数讨论的还是泛泛的男女关系。书中作者男女都有,“公说公有理”者有之,“婆说婆有理”者有之,“公说婆有理”者也有之,缺少的只是“婆说公有理”。
比较三种不同立场,我们可以学到的东西很多。但是集中的女性作品似以申诉“最是女人不自由”或抨击男女不平等为主,往往并不涉及“怕老婆”。于是我想起了一个我从前读过,谈恋爱时也跟我老婆(当然是后来的老婆)讲过,在我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而且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14世纪英国的一个老故事,这里不妨简述其大意:
亚瑟王时,有个精力过剩的骑士犯事,坐法当诛。王后为他求情,王宥之,交由王后处置。王后对这年轻人说:“你已死到临头,但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告诉我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我就免你一死。时间以一年为限,你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吧。”
骑士无奈,只好遍访各种女人。结果所到之处言人人殊:有人说是财富,有人说是名望,有人说是漂亮衣裳,有人说是床笫之欢。还有人说是撒娇卖乖,让男人把她们的毛病也说成优点(比如女人最爱泄露机密,但她们最希望男人说她们守口如瓶)。
骑士对这些答案都不满意,正愁眉苦脸,走投无路,忽于林中遇一老妪,相貌奇丑无比。老妪说:“如果你能起誓,事成之后任我所求,我就告诉你答案,肯定能让女王满意。”骑士求生心切,自然满口答应。两人遂同往王庭。
及至,王后当庭而坐,贵妇云集,静候其说。骑士言出,语惊四座。答案是:“女人最渴望的就是彻底控制她们的丈夫,成为其主宰。”在座的女人,无论已婚未婚还是守寡孀居,皆点头称是,全都同意赦免骑士。女王正要做出判决,老妪起而大呼:“这个答案是我教他。他有言在先,如能免死则任我所求。今请王后做主,判他娶我为妻。”骑士大窘,说:“我固有誓,然请他求。愿竭家财任所取,但乞身还。”但老妪死活不答应。王后终判骑士娶老妪为妻。
这个故事据说是一个来自英国巴斯的女人所讲。这个女人一生有过五个丈夫,个个都服她。她骑马远游,到过很多地方,又熟悉各种典籍,真可谓见多识广。这个故事前半截讲的是女人最想什么,后半截讲的是男人最怕什么,正好形成鲜明对照。
“女人最想”,下层妇女和贵妇不同,前者所想多是小名小利或小小虚荣,而后者所想则是女人对男人的控制权,真可谓切中女人的要害。而“男人最怕”也很有意思。这样的“臭男人”遭审判,审判者是谁?是女人(王后是法官,贵妇是陪审团。她们在女人中地位最高)。救他命的是谁?也是女人(老妪。她是妇女中最容易遭男人歧视的一类)。而且判决是什么?是让他娶个又丑又穷的老太婆,这也是切中男人的要害。因为自古的男女关系虽有各种类型,但“权”、“色”交易总是隐为其枢。
妇女要想“夺权”不是很容易。因为这敌人就睡在身边。况且即使她们已经在“社会权力”方面打了翻身仗,但要想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突破男女双方在心理上的最后防线,也还难得很。因为正像上面所说的,“男人最怕丑女人”,女人也最怕弱男人,二者是一种对称结构。虽然女人心目中的“强弱”,有时相当模糊,往往杂糅着社会评价和体质特征,不像男人心目中的“美丑”光是脸蛋和身段。
在《怕老婆的哲学》一书中,诚若谷的《与女人谈运动》就接触到这方面的问题。作者说,美国的“运动”特别多,而“我自己最熟悉,最与之每天同呼吸、共冷暖的,则是女人运动”。这位诚先生不但太太是“女人运动”的身体力行者(娶的是美国洋太太),而且公司女同事也往往都是。他拿“女人运动”开玩笑,最厉害的一条就是向她们“进忠言”,劝她们放弃美国女人传统上喜欢的那种“大男人”(即“个子魁梧,肌肉丰厚,毛发粗浓,竞争力强,自信超人”的男人),而“推引大众一起来爱弱小的男人”(即“那些文弱,多愁善感,没有肌肉,没有斗志的男人”),说若不如此,则其运动“毫无希望”。
在中国的传统小说中,不仅“悍妇”型的女人多,而且“弱男人”也多。比如《儿女英雄传》中的“安公子”(安骥)、《红楼梦》中的“宝二爷”(贾宝玉),还有许多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们好像都可入选于诚先生推荐的“理想男人”之列。但可惜的是,中国的“弱男人”虽然没有了“大块蛮力”的猛男风,但至少也有点“吟风弄月”的小才气。“弱”字前面一定要加个“文”字。如果没有这“文”字,即“功名”或“才情”之类纯属男性权力的标志,女人理他才怪。
在“怕老婆”的问题上,男人怕女人,原因并不十分复杂,那道理略同于如今的父母怕小孩,也是让小孩抓住了弱点(属于道家所说的“柔弱胜刚强”)。很多“男子汉”,因为在男人的圈子里压力太大,他们往往只能到女人那里倾吐心曲,因此把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这不但使女人一下子就识破了他们的外强中干,而且也正好可以利用其弱点施展其计划,通过“近战”、“夜战”,一步步蚕食其权力。但女人又要男人怕又恨男人怕,这却是一个要命的难题。那就像“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恐怕是办不到的。
(摘自《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