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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妍
一个兵团,在黑暗中,一站便是千年。岁月变换,朝代更迭,只若云卷云舒。
八千将士,身着戎装,手持兵器,肃然伫立。战车驷马已驾,战马奋鬃扬尾。
十百为群,百千成阵,他们“势若彍弩,节如发机”,只待一声令下,就将“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豁”,汹涌澎湃,触之者摧。这个来自秦朝的兵团,在地下站成奇迹,也站成了千古之谜。
1974年7月15日,当42岁的考古学家袁仲一,和同事一起坐着解放牌汽车,来到临潼骊山脚下西杨村,发掘被埋在黄土中的武士陶俑时,未曾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将和这些秦代陶俑紧密相连,成为解谜者之一。38年后,80岁的“秦俑之父”袁仲一做客“长安悦读”,讲起和秦兵俑的半生奇缘时,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去上一星期,回来写个调查报告。”这是当年袁仲一出发前的领导指示。只是不曾想,他们在农民打井挖出陶俑的地方,越挖越大,不断有陶俑出现,袁仲一调侃道:“当时我们说,这东西再大,也应该有个边吧。可十几米见方挖下去,还是没看见边。”其时条件艰苦,袁仲一和队友借住在村民家柴房中,闲暇走访村民,有村民回忆,其父早年挖井,也挖到过陶俑,那俑附着在井壁上,水井初成,井水充盈,不想随后却日渐干枯,其父想必定是那黑俑作怪,便将那俑挖出,吊在树上打碎。按照那村民的指引,袁仲一找到那棵沙果树,探铲在地下4.5米处遇到陶俑碎片,而此处距袁仲一他们试挖掘地150米之远,后来证实这是秦俑一号坑的西端。
东西长230米,南北宽62米,深约5米,总面积14260平方米,长方形的秦俑一号俑坑,一经亮相,举世震惊。“这是考古家的天堂”,这是泰国公主诗琳通对兵马俑的赞誉。在过往的两千年间,也有人和兵马俑擦肩而过,但命运之神却眷顾了袁仲一和他的伙伴们,让其发现这深藏千年的“地下兵团”。
那个低头颔首的兵俑站在俑坑一角,人来人往,无人为其停下脚步,但他在袁仲一的心目中却是独一份的,因为他是兵马俑坑中唯一没有胡须的。历经数十年观察、揣摩、研究,袁仲一对八千件兵马俑了如指掌。常人眼中,八千兵俑是八千雕塑,而在袁仲一眼中,这是八千个鲜活的生命,而他要解决的问题是:谁为这八千兵俑赋予的生命?
精明的石头会说话,肃穆的秦兵俑亦能言说。袁仲一经过多年细致的观察,发现在秦俑身上的隐蔽处有戳印或刻写着陶工名,总计有87位。袁仲一说:“这些陶工大约可分为四类,一类人名前冠一‘宫’字,一类人名前冠一‘右’或‘大’字,这两类陶工来源于中央官署机构的制陶作坊;第三类人名前冠以地方名,最后一类仅具人名,这两类陶工来自地方上的制陶作坊。”秦代陶工身处社会底层,陶俑、陶马身上出现陶工名字,本是为了便于考核其制作质量,但如今却意外地成为探寻其雕塑艺术的密钥。
这87位陶工制作手法各异,成品亦是参差摆放,无论身上是否刻有工匠名,袁仲一都能准确无误地认出其出自何人之手,袁仲一解释说:“每个人做法各有特点,这就像画家的画一样,大师的作品一眼就能看出来。陶俑也是一样的。比如一个叫宫丙的陶工就做了45件,也不是每件都戳有名字,这个人做的陶俑身材比较魁梧,铁塔一样,有人做的陶俑头发波浪似的,有的好像糊了一把泥巴后,用手指扒拉一下子就成,而宫丙用的是筚状工具,一丝一丝刮出头发来,非常逼真,只是有时过于程式化了。”
“成千近万,千姿万态”,秦俑面貌呈现“国、田、目、甲、由、申、风”等字形,这是中国人典型的容貌特征,因此有人说,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每人都能找寻到酷似自己的那座秦俑。那这些身高一米七八、甚至两米的秦俑,是如何烧制出来的呢?袁仲一认为这些陶俑制作本身就是个奇迹:“陶俑身子用手塑,头部用模做,黏结之后,细雕绘彩。其原料用土,也是经淘洗去杂质,加入石英砂,增加透气性,且用土含钙量不能高,否则容易炸裂。制作时最重要的是两个收缩比,当泥巴由湿变干时的收缩比,烧制完成后又是一个收缩比,陶俑全身厚薄不一,躯干在2至4厘米,而腿部则在10多厘米,因此火候的把握异常重要,电烤煤烧都不行,秦代是用硬柴烧制的,烧时需要慢加温,保证薄的地方不烧炸,厚的地方能烧透。我们曾用古法尝试过,烧制大约需要一周时间。”
并非黑灰的暗淡色彩,兵马俑原本色彩鲜艳,根据陶俑身上的残留物质,考古家们还原了秦俑的色彩,或粉或绿,或点染赭石或朱红勾线。那么兵马俑身上的颜色哪里去了?袁仲一解释说:“陶俑和陶马埋在地下两千年,经过火烧水淹,其彩绘涂层已经老化,或流失或变成粉状,而原本黏结涂层和陶俑的生漆层更是全部老化,失去黏性,进行挖掘时,需要异常小心,须用竹签、手术刀、镊子、棉球等细小工具进行,这是一项精细的科学工作,容不得丝毫马虎。”
兵马俑在挖掘过程中所遇难题,其实并非“颜色脱落”一件,袁仲一说:“秦俑保护问题繁多,陶俑挖出来很湿,若不及时处理,会生霉菌长青苔,需要通风去湿,但同时也不能太干燥,土遗址干裂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这就需要对土壤进行研究,创造最适宜的干湿度。还有就是细小遗迹的保存,比如做箭囊用的麻布出土已是泥巴,火烧后的箭杆也会变成木炭,保存这些痕迹虽然不容易,但也必须想办法。同时防震也是个问题,汶川地震,兵马俑没有一件倒塌,只是部分向前有所移动,这让我们相信老祖宗在制作体型硕大的陶俑时,对重心问题是有所研究的。”在袁仲一看来,兵马俑里的每个细节和遗存都是宝库,蕴涵着丰富的信息量,他渴望着从中找出解读那“地下兵团”的密码。
早年秦俑亮相不久,接受电视采访时,袁仲一头发凌乱,有同事提醒他,袁仲一随手用出土的长剑修剪了头发。利可削发,秦兵马俑用一把宝剑向世人提示自己的价值。30多年的朝夕相处,袁仲一对兵马俑异常熟悉,他说自己一闭上眼睛,就知道哪个陶俑在哪个位置,那感觉就像一个连长对他的士兵一样,异常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