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群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是认识苏文茂先生的。
事实上,我们在台下的全部交往,是在一次曲艺界的聚会上,经友人介绍握过一下手,仅此而已。这种热闹场会的握手、寒喧往往一闪即逝,来得热烈,去得匆促,很难留下较深的印象——他或许是已经忘记了?
“认识”是一个含意较为宽泛、模糊的词汇。按通常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似乎要有某种紧密的联系才行,其实它也有着许多层次,有深浅、远近、亲疏乃至表与里、部分与整体之分。相知甚深固然属于其中的主流,仅是单方面的知道对方的名字和某些情况,印象之存于心,难道不算认而识之?也许,有没有过后来的短暂一握并不重要。
我的认识苏文茂先生就属于后一种情形。很早就从一台老式无线电里听过他的相声,多年后才有机会亲睹他的舞台表演,那时曲艺、相声风头正劲,几代名家同时活跃于剧场、茶社以至电台,可谓精彩纷呈,高手如云。作为一个对曲艺涉足不深的观众,要想熟悉和区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及其风格特点,是有些困难的,可我还是清楚地记住了“苏文茂”这个名字,尽管他当时也还很年轻,还没有日后的盛名。我想,我这种记忆的被强化,最初是出于两个印象,一是他在“说”、“逗”中的从容不迫,咬文嚼字;自我欣赏,这多用来表现才学浅薄而又喜欢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人物,如《批“三国”》、《美名远扬》、《文章会》、《论捧逗》等,于是便在一本正经、不慌不忙中透出了一种酸味十足的厚脸皮,于是便更为可气和可笑。我感觉这种假充斯文的“酸”是他独有的风味,主要特色,把他和其他嬉笑怒骂的同行区别开来。其二,他是为数不多的形如其声的演员之一,记得第一次在剧场里由久闻其声而初见其容,我觉得舞台上的他正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有点瘦,一张夸夸夸其谈的脸,常漾着一丝自鸣得意的笑意。这一发现使我印象极深,因为许多演员不是这样的,你凭声音想象的胖子可能瘦不经风,主观认为充满狡黠的面容其实竟憨态可掬。但“苏大学问”、“苏大秘”(相声中的绰号)是例外,没有让你感觉意外和失落,这就很难忘记了。
不过,在苏文茂先生身上,我也有过想不到的。那是在听说他是小蘑菇常宝堃的学生的时候,真有些意料之外,表面看他们的风格截然不同,一个火爆,一个稳健;一个是脆生生的快节奏;一个是轻悠悠的“漫三服”,师徒之间的差异非常明显。这个“想不到”,也从另一方面强化了我对他的印象。
当然,上述所谓的“认识”还属于直觉的、感性的东西,它促使我喜欢听他的相声,有一种舒服、厚实而又轻松的愉悦感。我记住了他的“酸”,他的形声相融,他的与乃师各呈异彩。后来随着时光的推移,对相声艺术了解的增多,我对他的“认识”也在渐渐深化。从相声这门艺术的特征及它和其它表演艺术的异同,从众多同行的横向比较和成功的、不成功的经验,在苏文茂留给我的印象中体现出一种非常可贵的努力,那就是塑造自己的舞台(或相声)形象,一位相声中的“苏文茂”,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物。
一般提及塑造人物,人们总会想到文学、戏剧和影视,如果从表演艺术的角度看,则主要是后两个门类的演员的事,他们需要全身心投入角色,与角色合而为一,才能在舞台或银屏上创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与之相比,相声演员在舞台上是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同观众见面的,不扮演某个特定的角色,不化妆,即使在表演时投入或模仿某一个人物,也不时“跳进跳出”,夹叙夹议,观众不会忘记他仍是那个演员。虽然“跳进”的是一个人物(有时不止一个),“跳出”后回归为另一个人物,观众听任演员不停地转换角色,但真正贯穿节目始终,最后给观众留下整体印象的还是后者。如果再深一步讲,后者尽管是演员的“真身”,但“他”终归不完全是台下生活中的他,而是脚本所规定的“甲”或“乙”,这种舞台上下的背离,即使在“跳出”时,在纯客观的叙述、调侃中也是明显存在看的。如生活中的侯宝林,并不像台上那样一出现就口若悬河、伶牙俐齿。而在舞台上往往表现得好装傻充楞、大智若愚,说话絮絮叨叨的马三立先生,私下里则是个处世严谨、言语不多的人。其他相声演员也是如此,通过他们在相声内外的差异,你能说舞台上的“他”不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有别于演员自身的、也在被演员表演着”的“人物”吗?
由此看来,相声演员不仅和戏剧、影视演员一样,也需要塑造人物形象,而且在“跳进”和“跳出”过程中,要在不长的表演时间和有限的表演空间里塑造出几个人物。“跳进”固然要具备相当的表演技巧,很强的模仿能力,“跳出”时也并不容易,甚至从整体上看更难一些。它是演员的艺术眼光、功力、气质修养及风度的综合反映。所谓眼光,指的是体现于舞台上的“他”,不是生活的再现,而是有意识的追求,一种艺术上的抉择,所追求的格调高低,如何适应观众心理,是否从自身条件出发,都取决于演员的眼光,也就是鉴别能力。有了恰当的选择,还需要相应的功力为依托,如果在技巧上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缺乏运用自如、得心应“口”的功力、火候儿,也是不能实现预期目标的。至于气质修养则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它渗透、闪现于前两者以及风度之中,在很大程度上对它们起着支撑和决定性的作用,决定着我们经常强调的一个演员的素质。
再以大师们为例,他们哪一位不是全面具备着上述诸多条件呢!也正为此,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了鲜明的共性和个性,可笑而又可亲、可爱,甚至可敬,是他们共同达到的境界,同时又个性非常突出,在舞台上各有特色,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善于雕琢自我的能工巧匠!
我觉得,苏文茂先生所给予我的一些印象,也体现了这样一种可贵的意识和追求。他根据自身的条件,选择了更接近、更有利于发挥自身潜在能力的舞台形象,选择了与之相适应的段子,于是就开拓了自己的天地,逐渐形成了别一股韵味。他继承、吸收了师辈的相声艺术技巧,打下了磁实的根底,能够圆熟地运用,却没有勉强自己去照搬、再现前人的表演风格,也不肯轻易混同于别的名家,如同样是讥讽乱吹牛皮的小市民意识,那份坦然、从容,那股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味儿,是他独有的,他把它们也运用到抨击见风使舵、媚上压下、投机取巧以及不讲社会公德的段子里,有所变,也有所不变,从而构成了自己的主要特色及一批代表作。他在语言表达过程中的斯文,从容不迫,是一种风格,一种技巧的体现,也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不管别人如何,不强使自己追潮火起来,也不肯随流俗下去,我就是我,“我”也就在过客纷纷的舞台上保住了一席之地,具有了长久的魅力和生命力。
行家们经常议论某个演员在台上是否有“人缘儿”,苏文茂先生是有的,爱听他的相声的观众很多,这是他从早年就开始的清醒而执著的追求的果实,也是生活对于他的补偿。在相声这门艺术的画廊中,他已经塑造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形象,这形象吸引了我和许多人“认识”并记住了他,这形象还会有新的作为,新的创造,并且将给后起的中青年演员以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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