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夏,陈省身结束了在巴黎的博士后研究,应清华大学之聘,准备回国实现振兴近代数学的夙愿。他原以为自己将在清华园终此一生,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不料却连清华的大门都没看到———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根据校方指示,直接去长沙报到。他牵挂着灾难深重的祖国,心情沉重地踏上归途,经香港抵长沙,来到由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组建的临时大学任教。临时大学由清华校长梅贻琦、北大校长蒋梦麟和南开校长张伯苓3人担任常务委员,主持校务。一学期后长沙成了前线,临时大学迁往昆明,改名“西南联合大学”。陈省身从此开始了在西南联大的生涯。
苦中作乐
陈省身来西南联大不久,他的南开同学、北大物理系教授吴大猷也来到该校。
战争初期,生活已很艰苦,但教授们还能苦中作乐。每逢周末,紧张工作之余,在吴大猷家有两桌桥牌“牌战”。陈省身是常客之一,在南开时他就以擅打桥牌著称。吴大猷夫人阮冠世也是桥牌高手。唯有吴大猷的水平不及格,仅能在一旁观战。他自己并不喜欢打牌,只是为了让别人快活而已。有时“清华队”向“北大队”挑战,事前说好,输的那队就做当天晚餐的东道主。晚餐虽无美味佳肴,但以量取胜,餐后总有剩余,大家便让最年轻的陈省身和大肚汉吴大猷负责“扫荡”。
北大为筹备40周年校庆,约请教师和校友提供论著。吴大猷开始撰写英文专著《多原子之结构及其振动光谱》。在序言中,他对导师饶毓泰的关怀与提携表示了最诚挚的感激。著作出版后得到好评,并获中央研究院丁文江奖,奖金3000元。这对吴大猷是很大鼓舞。他没想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书居然能出版,实在难能可贵。
大师奠定事业基础
1939年7月,陈省身同郑士宁结婚,新房就在离联大不远的大西门内大富春街的一座中式楼房内。这里住着联大的几位教授:物理教授饶毓泰在楼上,数学教授姜立夫在楼下。当时饶毓泰去上海探亲,便让出一间厢房给陈省身夫妇。不久因日寇轰炸,陈省身和妻子被疏散到近郊梨烟村,与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家同住一个院里。这时郑士宁已怀孕,陈省身又不会干家务活儿,生活显得很狼狈。热心的吴有训夫人便请他俩每天到自己家吃饭。几十年后,陈省身回忆起这段往事,称他与妻子曾当过吴先生家的“食客”,对吴夫人的盛情帮助,表示深切感谢。
翌年,郑士宁回上海父母家待产。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交通中断。陈省身的妻儿被滞留上海,他在昆明仍过着单身生活。此时吴大猷家的“牌战”之乐也一去不复返了———因敌机空袭频繁,吴大猷一家被疏散到近郊岗头村。陈省身孑身一人,虽然孤寂,但却拥有充足时间苦读他的导师、法国著名数学家嘉当寄来的大量论文复印件。
他把嘉当的理论搞得很熟,后来这些成为近代数学的主流之一。
陈省身每年都有论文在国外发表,他的研究成果已引起国际数学界的瞩目。1943年,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这年7月,他几经周折飞抵美国。由于他在普林斯顿的一系列研究,使“微分几何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德国数学家霍普夫语)。
陈省身说:“我一生数学工作的突破,是于普林斯顿完成的,但事前在西南联大的准备,实为关键。”也就是说,条件艰苦的西南联大,成了这位国际数学大师一生事业的重要准备阶段。
岗头村艰险岁月
从1940年秋天起,昆明的空袭警报开始频繁,生活变得更加艰苦。西南联大位于昆明西门外,北大在距城郊五六公里的岗头村盖了两排简易平房———泥墙、泥地、纸窗,每间13多平方米,供教职工紧急疏散时使用。后来敌机轰炸的次数越来越多,吴大猷和妻子还有一些同事干脆住到了岗头村。这样每天到校上课往返步行需两个小时,很是辛苦,鞋袜消耗极快。教授们裤子的膝盖那儿几乎都打着补丁,可是大家觉得那是很正常的事。
一天,吴大猷上完课正赶上空袭警报,待警报解除,他想返回城里的家睡一夜,免得次日上课还得再跑一趟。路上迎面遇到两位同事,他们神情慌张,吴大猷这才得知自己家中了4枚小炸弹!他觉得好后怕啊,若不是搬到岗头村,他和妻子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教授摆地摊
到了1944年,日军自顾不暇,没再到昆明肆虐,空袭警报停止,生活恢复了平静。可是由于战争过长,消耗太大,民众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每人每月只供给4斗糙米,米里还掺有大量的沙子和糠壳,简直难以下咽。
当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教授的月薪在抗战初期还能维持3个星期,到了此时只够半个月了。许多教授夫人都要为家分忧,有的绣围巾,有的做帽子,还有做食品的。例如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就做糕点———上海式的米粉碗糕,取名“定胜糕”,做好后挎着篮子,步行45分钟,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卖。梅夫人还在大西门旁铺块油布摆地摊,把家中一些不十分需用的衣物拿出来卖,以贴补家用。
日本投降前夕,大家都为返回故里准备路费。不仅梅夫人摆地摊,其他人也干起这种买卖来。吴大猷说自己在这方面是教授中最先出马的一个。他卖掉妻子的一件短皮袄,还把托人从香港带来的一些贵重物品也卖了。总之,把能卖的东西全都卖光。
发现奇才
1945年春天,在那人心动荡的日子里,忽然有个19岁的学生千里迢迢,慕名前来投奔吴大猷。那学生名叫李政道,原在浙江大学读一年级,是吴大猷的一位朋友介绍他来找吴先生的。当时正值学年中间,不经考试不能转学。吴大猷便同几位教师商量,让李政道随班听课,参加期末考试,若及格,到暑假后就正式转学入二年级。其他教师也都同意了。
李政道各门功课学得很轻松。吴大猷无论给他多深的书和多难的习题,他也能很快地读完、做完,然后再来索要更多的书和题。
中国知识分子的奇迹
日本无条件投降,举国上下欢欣鼓舞。吴大猷夫妇也连忙同北平、天津的家人通信———抗战期间平、津沦陷,不能通邮,他们已整整8年和亲人失去联系。很快就收到阮冠世家人的信,说全家平安,他们松了口气。吴大猷的寡母寄居在天津英租界耀华里二姑父家。不久也收到二姑父的信,信中告诉他:他的母亲在日本投降前夕,也就是1945年春节,到离家不远的松寿里一位乡亲家拜年。恰巧一架日本飞机失事,坠落在那家的房顶上,他的母亲和女主人同时罹难……读到这里吴大猷的心就像被蛇咬了一样。
不过他不管遇到多大灾难,都有一个“逃避”的办法,那就是埋头做学问,借以解脱。
离开昆明返回北平时,吴大猷夫妇变卖掉一切能变卖的东西,全部家当仅是两只没装满的手提箱。尽管物质上一贫如洗,他的精神却极其富有。在艰苦环境里,他不仅培养出像杨振宁、李政道、黄昆等一批大师级的人物,而且科研硕果累累:出版了一部专著———这本书直到上世纪70年代还在世界各国流传使用并获好评;另外有论文17篇和译著一部。这就是抗战期间,在物质条件难以想象的恶劣情况下,中国知识分子创造的奇迹。因此,陈省身、吴大猷和西南联大的所有师生员工不愧为后人的楷模。他们让每一个中华儿女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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