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唐山地震专题
2006 我们的唐山
荧屏上的唐山大地震
唐山,凤凰涅三十年
在精神废墟上重建家园
“五七楼”,六年直起腰来
震中为何迟迟不能确定
唐山大地震:持续的心灵余震
“哭墙”:可能面临拆除收费还要继续
用了30年的时间,这个残破的家庭又生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唐山蒙难。
开滦矿矿工耿小凤在600米深的井下。
大地深处躁动翻腾的声音,被矿道扩大着。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没有这么沉,这么闷;矿车失控?矿车声没有这么碜,这么怪。
一定是爆发战争,扔原子弹了!
早晨9点,耿小凤从井下出来,第一眼看见唐山矿钢筋混凝土的办公大楼全塌了。
耿小凤的第二眼向唐山城望去,唐山不见了!
耿小凤冲回家,看到的是自己家的整个楼一片废墟,妻子浑身是血地躺在瓦砾中,他的孩子———没出世的孩子,高高耸立于妻子没来得及穿衣的裸露的肚子里。
耿小凤呆在那里,整个唐山都如此。很长时间他们没哭,他们甚至都忘了人是可以放声大哭的。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是时,人正酣睡,万簌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为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耸立于唐山市中心的“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如此描述那场灾难。
30年后的今天,在唐山你很难找到当年地震的痕迹了。新的城市拔地而起,一幢幢震后重建的居民楼一如工厂的车间般齐整排列,“建设道”、“新华路”、“建工楼”、“电厂工房”、“矿院楼”等城市名称,体现着新生和工业的城市品格。每到夜晚,唐山人在抗震纪念碑广场前跳舞、打牌、纳凉,安详而随性。灾难似乎早已坠入岁月的烟尘,变成一件模糊而淡然的往事。
唐山不幸。它不幸承受了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巨大自然灾害。但唐山用自己的不幸启迪人类关于生存的大命题,它向人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审视和观察自己的角度:灾难用万钧之力将人的心灵击碎,看人怎么把死亡与毁灭重塑成永生。
一座城市于废墟上的生长是快速而显见的,人的心灵的重建是缓慢而艰难的。唐山人用了30年的时间弥合修复着心灵之伤:一个又一个崩解的家庭重新组合;一个又一个孤儿长大成人;一个又一个伤残者找到了生之方向;一个又一个老人带着平静祥和离开世界。
这种疗伤是静默的,悄然的,哀婉的,同时也是呤唱般动人心弦的。它让世界看到了人类在现实之外的所有可能性:生命的柔弱与柔韧;人的粗糙与力度;心灵对血泪的承载力和生生不息潜力量。还有亲情,爱情,家庭,邻里,这些人类社会的最基本元素、细胞是怎么样的以及可以成为怎么样的。
有人将这些归之为灾难文化。它隐形于唐山,但却给了唐山一种别样的沉重、厚度、品格和风范,它让唐山走出阴影,成为现在的唐山,成为世界上一座独一无二的城市,一个阳光城市。
灾难过去30年之际,我们关注心灵在劫难中的煎熬,我们更关注心灵的复苏和生长。
张家五姐弟依次为:大姐凤敏、小弟学军、小妹凤琪、二姐凤霞、三姐凤丽。
引子
张氏夫妇被从废墟里扒了出来。他们脸对着脸死在了炕上。
当邻居给他们穿衣服埋葬的时候,发现夫妇俩一人左胳膊一人右胳膊都向前伸着呈搂抱状,怎么也不能掰直复位。
最后一刻用胳膊搭了一座桥,护住了8岁的儿子,他们惟一的男孩。
这是孩子们记住的父母最后的样子,一个永远的姿势。
孩子们都活了下来,她们似乎天生命大,包括同母亲睡一个被窝的凤丽,奇迹般地毫发未损。大女儿张凤敏16岁、二女儿张凤霞15岁、三女儿张凤丽13岁,双胞胎的姐弟张凤琪、张学军8岁。
时间像一条蠕动的蛇,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被拦腰斩断,一半甩入死亡,一半还要向着未来缓慢爬行。
1永恒的阴影
唐山。文化路。文化楼。
39幢一模一样的四层楼房,一列一列麻将牌一样排列———地震后唐山最常见的楼房和最常见的居住格局。
16号楼2单元8室,饭香夹着电话、游戏机、电视的吵嚷声。
“来吃吧,来吃吧,冬瓜肉馅的。”二姐张凤霞一会就打出了十几个电话。
一顿水煎包招来了张家五姐弟。
这样的情景每周甚至每天都有,他们从城市的各个地方聚在一起,为了一顿肉饼、饺子或者更小的由头。
他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白发和皱纹也悄无声息地长了出来。
他们五个分成了两拨儿,大姐和小妹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另几个黑、瘦,头发卷曲;他们说大眼睛双眼皮的像了母亲,黑、瘦的大概像父亲。
他们不知道父母的遗体落在了哪里,没有从废墟里挖出一张父母的照片,也没有找到一件遗物。时间渐远,父母的样子甚至都模糊变成了一个个不能连续的片断,但血脉的延续是那样地明显,卷曲的头发从后代那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冒出来。
用了30年的时间,这个残破的家庭又生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废墟上新长出来的唐山街巷里散落着姐弟五个的小家庭。他们中有的房子很大,装饰得时尚,有的简陋而促狭。但是所有家庭的日子都过得平常而温暖。
“地震的时候”。张家五姐弟一开口,总是用这句话开头儿。
他们清理记忆,计算时间,回想自己的生活,甚至计算自己的年龄都是以“地震的时候”为零点和标尺。
张家五姐弟的生活开始于地震的时候,前面的日子都被地震震碎了。地震作为一个永恒的记忆嵌入他们的生命里。
三姐张凤丽刚一从废墟里挖出来就跑着玩去了,“玩了一趟回来,人家说爸爸妈妈死了,就这样还是不知道哭呢。”张凤丽说。
直到人家要把父母拉走埋掉了,她才明白过来,扑在妈妈身上不让人动,她大哭着说妈妈只是睡着了,睡一会就会醒来。这就是她对地震现场的记忆。
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袭来,好像随着身体的长大痛也会生长似的。张凤丽13岁的年纪就失眠了,身边没有了妈妈温暖的身体。
大姐张凤敏和二姐张凤霞在废墟里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扒出来一看,自己的家没有了。这是他们刚搬来的新居,父亲非常爱这所房子。从此,大姐二姐的梦总是和房子有关:又要搬家了,一所大房子,父亲忙啊忙,她们高兴啊,但是房子总也住不上。
弟弟被扒出来的时候,“脸青得像个茄子,我就想着找点水给他洗干净,邻居大人们喊,这会儿了上哪儿整水洗脸,爹妈都没了!我一下站在那儿,爹妈死了?!心里迷糊的不知道哭。”大姐说。
家,崩解了。手里抱着的弟弟要靠她们养大,她们的角色将是姐姐、父亲、母亲。
大姐张凤敏准备了老鼠药,准备撒在锅里姐弟五个吃了一起去死:“爹妈都没了,活着那么难,死了算了。”死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但是,看着小弟又实在不忍心。
对于弟弟张学军来说,他不知道姐姐们付出的努力:生不着炉子。生了炉子又不会做饭。学会了擀面条,不会切,用手扯。有土豆不知怎么吃,学会了炒土豆丝就顿顿吃,直吃到见到土豆就犯迷糊。缝被子,别断了四根大针手指流血,只好放声大哭。病了,发烧,不知道是怎么了,尽守着水缸喝凉水。
张学军不理解自己的生活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他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得不到的时候,他采取的方法就是“耍疯”。
“一喝片汤我就犯迷糊,我不要吃。”“我要吃妈妈烙的那种又黄又脆的饼。”
“我放学的路上心里想的是蒜苔炒肉,你们咋就不知道!”
要知道,这个张家惟一的“男根儿”,是和父亲一样享受男人的待遇,可以“上桌”吃饭,还可以尝点酒的,而和他双胞胎生的姐姐凤琪只能围着桌子绕边儿,父亲高兴了才会叫:“老闺女,过来!”抓一把花生米塞在小手里。
姐弟五个睡一个炕,小弟偏要在中间划出两条线,谁也不准过线,弄得四个姐姐没地方睡觉。“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着要妈妈,我们五个就抱在一起哭。”大姐说。
哭着哭着弟弟突然说:“姐,我再不耍疯了,就是天天喝片汤,也不分开,咱们使劲地活!”
2使劲地活着
《猫和老鼠》跳跃诙谐的音乐。
杰瑞收到了一份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只小老鼠———一个孤儿———来参加杰瑞的感恩节大餐的。
“知道什么叫孤儿?”张凤霞在旁边逗正在看电视的她的5岁半的侄儿———弟弟张学军的儿子。
“知道!”胖胖的大脑袋晃了一下,“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呗!”
张凤霞停了一下,又问:“孤儿会怎么样?”
“没有爸爸妈妈就不快乐。”这回大脑袋动也没动一下,电视上猫正在抓那只“孤儿小老鼠”。
张凤霞僵坐着不动了。
眼前这个侄儿全身胖鼓鼓的,一看就是营养过剩。出生之前,张凤霞就和弟媳约好,生女一分不给,生男给2000元奖励。张凤霞完全继承了父亲对男孩的喜爱。当年父亲在凤琪出生的时候一听说是女孩,掉头就走,刚出门又被人喊住:慢点,还有一个,是男孩!父亲哈哈大笑,把三女儿凤丽扛在肩上,满村子跑,请所有的人来喝喜酒。
当年百般承爱的是张学军,现在万般承爱的是张学军的儿子。
张凤霞想不通,这个泡在爱里的孩子,怎么知道什么叫“孤儿”。
直到解放军离开唐山,姐弟五个才真正体味出什么叫做孤儿。
当他们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四处漏雨的防震棚里瑟瑟发抖的时候,解放军出现了,他们的防震棚立即不漏了。
几天之后他们有了全唐山最好的简易房———人字坡顶,结实的木梁,火炕,花砖的院墙,坐落在半山坡上,不会漏雨,不会被水淹,不会挨冻。唐山的简易房都是平顶“半截砖头压油毡”式的。
吃解放军的饭,穿解放军的衣,盖解放军的被,有很多的人来看她们,他们的事被登在报纸上。
但是有一天解放军要走了。“我们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大姐张凤敏说。那一天夜里,她和大妹凤霞用白棉线钩针为解放军钩领衬(衬在领子上的,当时非常时兴),钩了一只又一只,她们的愿望是给每个解放军战士都送一只。两个小脑袋凑在油灯下整整熬了一夜,两张小脸被煤油薰得乌黑。
“哭啊,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比父母死的那会哭得还厉害。”
她们把弟弟的名字改成张学军,给妹妹改成张爱军(张爱军没叫下来)。
姐姐凤敏当兵走了,凤霞成为家里最大的。地震前上初一的她将自己的年龄改大到可以进工厂上班,这样才进了开滦煤矿。
艰辛从上班的路程开始。每天天不亮出门,背着饭盒走50分钟的路才能到煤矿。晚上披着星星再走50分钟回来。“那时候自行车金贵呐,咱哪有?”
一开始煤矿照顾孤儿,成立“小孩组”,由老师傅看着。半年后张凤霞被分到油漆组。这时候就要系保险带,爬高高的井架子。再后来张凤霞又被分配到汽车修理队,学习修汽车。
“一个月开18块钱,弟妹们矿上给孤儿生活费,每月每人15块,每个季度,矿上还给点补助,还有姐姐部队上每月有8块钱津贴,省下来的会寄回点儿。”张凤敏在30年后仍然能细细算出当年这个家的收入。
但在当时,她常常犯迷糊。一犯迷糊钱就花不到月底。最让她着慌的是米缸空了而她存钱的小罐也空了。她对钱是很小心的,但她还是管不好它们。
她把钱放在小罐里藏在炕洞里,怕其他的妹妹拿去乱花。藏钱的地方只有弟弟一个人知道,只有他有拿钱花的特权。
弟弟会写信向大姐凤敏告状:“二姐不给我买肉炒蒜苔吃”:“没油吃了,干炒的鸡蛋有鸡毛味”。
在老四凤琪的眼里,二姐终于变成了一个特别会算计的人。二姐的算计就是克扣自己满足大家。“现在我们一起吃冰棍,二姐总是看着,她说她不想吃,其实她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吃。”
老二上班,中午的饭就落在老三张凤丽身上。当年总腻在妈妈身上的“药罐子”凤丽,不知何时长成了四姐妹中最高最粗壮的,只是她沉默寡言,凡事自己在心里琢磨。每天上午只上两节课,这个女孩背上书包就回家,问她才说是给弟妹做饭去。老师以为她逃学,有一次偷偷跟着回家,看见这样的情景:火生不着,满屋子都是烟,凤丽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泪汪汪的,老师赶紧伸一把手,帮着把饭做好。
“老师挺舍不得我的,那会儿我学习好,可也没办法。”凤丽初中毕业,也把年龄改大了一岁上班了。
20多年来,凤丽干过近十个工种,好的时候当过电话接线员、看电站,差的时候选料、制保温砖、打扫卫生刷厕所,在她看来也算是“上上下下,起起浮浮,人情冷暖”。每遇不公平的时候,就自己悄悄琢磨几日,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干活。
在地震简易房里,张家姐妹齐心协力打理着她们的生活。礼拜天,几个姐妹会洗一大溜的衣服被褥,劈一个星期用的劈柴,拓出一大堆的煤球,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然后结伴去工厂洗澡,星期一都穿得干干净净地出门。
“姐四个都好强,最怕别人说没妈的孩子脏、没教养。”二姐凤霞说。
使劲地活着不光是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大姐休假,发动弟妹去废墟上捡碎砖头,把简易房的地都用砖头铺上图案;拆了土炕把炕变成了床;再用砖头砌出花池子,种上丁香、干枝梅,一大片灰暗低矮的简易房里,张家姐妹的院子,满是春意,满是花香。
3凤,把自己嫁出去
长发飘飘,穿着入时,开着白色的宝马车,当着全职太太。姐妹中老四凤琪是最漂亮最骄傲的那一只“凤”。
张凤琪的漂亮在开滦矿是出了名的。当年她在矿上的食堂卖饭,她的窗口前排着一大溜小伙子,塞进窗口的不光是饭票,还有一封一封的情书。头儿见局面不好控制,就不敢让她在窗口了,到后面择菜去吧。
人们看到她住着170平方米的豪宅,开着车四处旅游、购物、照美女照,K歌,呼朋唤友地到处吃饭,家里的所有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都是专程到北京买来的,包括装修房子用的每一块磁砖都是从北京进的顶级品牌。
但是停下宝马车,进了家门张凤琪就换了另一个样子:手持抹布,趴在地上把家里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在她豪华装饰的卫生间里放着一个盆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拧成一团一团的抹布,个个都是饱经风霜的样子,看得出来它们都是被过度使用过的。
姐姐们说又不是没钱请保姆,别自己干了,张凤琪也试过,但她看不上别人干的活。
一个开宝马的她,一个拿抹布的她,张凤琪有两张面孔,前者是表象,后者才是真正的她。
1986年张家的第四只“凤”也要出嫁了。
当大姐的最终做了妥协,接受了她的男朋友。但是大姐还是将张凤琪的户口迁到了她住的楼房里,她要让妹妹从楼房嫁出去,而不是从地震简易房里。楼房车可以开进来,简易房满是泥泞;楼房有面子,简易房太寒碜。
她和妹妹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想尽办法要拆散她和男朋友,甚至不惜动用部队上的首长给妹妹介绍首长子弟。她反对的原因很简单:这么俊的妹子怎么可以找一个摆摊卖服装的个体户?
斗争失败,做姐姐的惟一能坚持的是让妹妹风风光光地走,于是男方买的洗衣机等“大件”都事先运来,嫁的时候充当娘家的陪嫁。
凤琪长得漂亮,有不少追慕者,但后来做了丈夫的马立山每天都骑着自行车等在煤矿门口。“有人接送着上班就不用住倒班室了”。倒班室不是宿舍,一张床谁需要谁睡。晚上12点上班,一个姑娘家不敢走夜路,必须下午6点来厂里,在倒班室里睡几小时,有人叫醒上班;夜里4点下班,也不敢回家,睡到天亮再走。
凤琪找到了安全感。马立山也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两个人互相同情起来,情感就深了。
1979年三姐上班之后,凤琪就接下了全部的家务。11岁的她还挑不起两只水桶,只能提水。小细胳膊将水桶甩到右边,左脚向前挪一步,再将水桶再甩到左边,右脚向前挪。一步一挪,从水泵到家,有一段很远的距离。
蒸馒头,包包子,水煎包。她什么都会做。这个和弟弟一胞所生的女孩,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弟弟“争平等”、“争待遇”的事,弟弟吃好喝好不干活在她看来是天生的,她从小就想的是怎么帮助姐姐,生病了就缩在炕角一声不响,怕给姐姐添乱。
有一次早上睡过了点,走路上学要迟到,坐公共车身上又没钱。怀着侥幸和忐忑上了公交车,结果给乘务员抓了个准。凤琪拼命挣脱了就跑,乘务员一把扯下她围在脖子上的三角围巾。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是她全身上下最好的东西,也是她最心爱之物。
“伤心啊,那是别人捐赠给我们的,我们姐几个轮着戴,全唐山也就那么一条。”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落在卷着衣角的手背上。
“不苦,不苦。”凤琪瞬间转而为笑。“我小时候长得漂亮,走到那儿都有人稀罕我,从来不缺爱。”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笑里含泪。
当年马立山送给凤琪一辆自行车定下了他们的感情,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能给凤琪送“宝马”。
姐妹当中凤琪算是有了“婚礼”,嫁得也“风光”。二姐凤霞、三姐凤丽都是简简单单地自个把自个嫁了。二姐嫁的时候,大姐还在部队上,她只能自己准备嫁妆,买被面、扯布,找班上的大姐大婶们帮着做被子、嫁衣,在简易房里隔出一间,搭个床,将女婿招了进来,与妹妹弟弟同住。“他是个复员军人,别人介绍的,我喜欢解放军,地震那会没有他们哪有我们?复员军人也行啊。”凤霞就这样一句话交待了自己的爱情。
老三凤丽更简单。二姐不知该怎么办,问老人,说是要“全和人”做一套被褥,就找同事的妈妈帮忙,把妹妹嫁了出去。二姐凤霞送给妹妹的贺礼是50元。
凤丽找的是开滦矿的井下矿工,长得又瘦又小,也是个地震孤儿。
最先是大姐发现妹妹穿着一件男式的棉袄回来了,觉得不对,追问之下妹妹果然是恋爱了。
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棉袄,可能比什么都能打动凤丽的心。
凤丽本来是家里最娇的。这个“小药罐子”本来一直睡在妈妈的被窝里,地震的那天夜里她还粘在妈妈的身上。地震之后她一直不敢自己睡觉,一下雨打雷她的心就颤抖,必须要关掉所有的电器,关闭所有的门窗,她必须有人陪伴才能入睡,这是地震落下的后遗症。
这桩婚事也遭到大姐的反对,自己当孤儿不知道苦啊,为什么还要找孤儿?大姐回家探亲,男方就来求亲,但带来的东西被大姐一股脑全扔到了院子外面。
凤丽觉得有这个瘦小的矿工,她就再也不怕黑夜了。这种时候,谁还能阻止他们结婚呢?
苦孩子最需要关心,最需要依靠,一点点的爱就让她们动心;苦孩子和苦孩子还最容易惺惺相惜。
凤丽记得当时一张床卖50元钱,她和她男友李全民一月的工资各30元,两人凑一个月的工资先买一张床,下个月再买个洗脸架,一点一点地攒着家当。
不光是她们,当时整个唐山都很困难。在凤丽男友李全民的矿上,工友们组织了一个借贷会,每人自愿将每个月的工资拿出十元二十元,汇在一起,谁筹办结婚谁借去使。
想早点上班,早点挣钱,早点成家,这是张家女孩内心的愿望,她们对爱情没有奢望,甚至没有什么幻想。凤霞、凤丽、凤琪都是谈第一个对象就成了婚姻。
大姐反对妹妹们嫁孤儿,想让妹妹们嫁得好一点,通过婚姻能改变点什么,她自己却因为对方是“高干子弟”而爱情受挫。他们在部队恋爱,一往情深的小伙子不顾父母的反对随转业的大姐来到唐山,但小伙子的父亲写信给大姐,以断绝父子关系相威胁,小伙的母亲以病危相骗,最后棒打鸳鸯散,大姐从此心灰意冷抱定主意终身不嫁。
直到33岁,现在的丈夫洪刚出现,每天不离不弃地等在大姐上班医院的门口,大姐的心才动了。洪刚是唐山电厂的工人,离异有一个儿子。
“我是老大,姐妹们谁也帮不了我,要是有父母从旁边点拨一下,当初自己也不至于那么苦。”
4世间最好的姐弟
弟弟结婚前夜,张家五姐弟约好了给父母去烧纸。
这已经成为习惯:每遇大事都化纸祭奠告慰父母。因为父母没有坟,所以他们按老人的讲究找个十字路口。但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张家的男孩结婚了。
二姐跪在地上,对着天空高声地说:爸爸妈妈,我们都长大成人了!
弟弟张学军结婚后就有了一个想法: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姐弟五个都住在一起,他天天都能看见姐姐们快快乐乐地过晚年。现在他正在为实现他的理想努力地挣着钱。
有几次姐弟五个差点被分开。
最先,部队看着姐弟五个太困难,打算把大姐凤敏带去当兵,下面的四个面临着是否被分散到育红院的选择,但张家五姐弟不愿意被分开。
凤敏不让弟妹们去车站送行。可是,当她跨进候车室前回头一瞥时,发现弟妹们全躲在不远的一个商店的棚子里,一双双泪汪汪的眼睛从门帘缝里偷偷望她。
大姐凤敏在部队上的时候,部队领导给了姐弟很多关心。每到春节,怕他们难过,都接到部队过年;寒暑假,小弟小妹都在部队上过;首长出差到北京,想着给姐弟一人买一双袜子,走进商场发现都是凭票供应的。商场的售货员知道后,纷纷捐票,姐弟四个一人有了一双当时非常稀罕的尼龙袜子。
部队领导在换,但关心姐弟生活的传统却一直保持下来。
部队首长看到他们苦于生计,很担心小弟小妹的教育。有一天首长和大姐商量:北京有一对高干夫妇多年没有孩子,非常喜欢小妹,能否将小妹过继给他们。
部队特意给了大姐路费,带着双胞胎小妹小弟去北京试试。小妹当时12岁,一听去北京,高兴坏了。她记得她对那个要她的“叔叔”说:我什么车都坐过了,吉普、大轿子车,就是没有坐过小卧车。第二天,崭新的小卧车停在门口接她去天安门玩;她还记得不几天老师就到了家里,给她补因为地震耽误的课;她还记得一条特别特别漂亮的“布拉吉”,每个人都说她穿着漂亮。
北京什么都好,都是好意和爱心,美意难却,但是20岁的大姐睡不着觉。每天晚上她都在心里问爸爸妈妈:这么做对吗?来的时候牵着弟妹的小手,回去的时候手里空着?
一个星期之后,大姐的眼圈黑了。
“睡不着吧。”一天,和大姐同睡一屋的女主人———“阿姨”——温和地说话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别折磨自己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20多年后的今天,凤敏凤琪姐俩回忆当年,设想着如果妹妹留在北京:“我肯定能上大学,没准还能出国呢,我现在最遗憾的是连高中都没上!”妹妹有点后悔的样子。
“肯定不会嫁马立山了,可能会嫁个更好的人家。”大姐肯定地说,“但你会忘了我们。”
“不会的吧,我会来找你们。”
“就是来了,还会是像现在这样亲吗?”姐妹俩相视一笑。
一起经历了苦难,相伴着艰难地长大,那是姐弟五个最看重的。
小妹凤琪结婚后,丈夫马立山改开饭馆,每天张家的姐妹下了班都会赶过来帮着刷碗招呼客人;老三凤丽有段时间腿关节长了骨刺,二姐就出现在凤丽的工作岗位上,吊着保险擦高高的玻璃,打扫厕所。
凤霞、凤丽、凤琪相继生儿育女,她们没有父母可以在这样的大事上帮一把,就那么无师自通地做了母亲。凤霞生的是个女儿,凤丽、凤琪是儿子,三个孩子一年一个,相差3岁,姐妹把孩子都放在老二家,一起养育。大姐那会还没结婚,每天下班,就来二妹家上班。白菜豆腐一炖一大锅,尿布一洗一大堆,三个孩子的澡一起洗饭一起喂,活儿姐妹一起干。
除了自己的丈夫孩子,姐妹们最大的中心就是弟弟。她们将父母对“老儿子”的爱一分不差地承接下来,爱弟弟,是她们的使命。
大姐从部队回来,给妹妹们立下一条:每人每月存25元工资给弟弟结婚用。到弟弟结婚的时候她拿出自己“当闺女”时的存折,上面是3.7万元,她要求老二、老三各出5000元,因为她们的日子过得紧,妹妹凤琪将丈夫的车借给弟弟“拉脚挣钱”,当时他们的生意刚起步,公司就这一辆车,她宁愿和丈夫一起“打的”。凤琪怕弟弟挣了钱乱花,就替他攒起来,结婚的时候,悄悄给他凑足了1万。
张学军有四个女人围着爱,二姐凤霞说,只要我弟弟要天上的星星,我就得想法给他摘下来;凤琪的丈夫吃醋了,逼问:丈夫和弟弟更爱哪一个?凤琪瞪大眼睛说,当然是弟弟了!丈夫离了婚就什么都不是了,弟弟到死也是弟弟,而且是惟一的弟弟!
吃什么,喝什么,冷不冷,热不热,一到家,姐姐们七手八脚就把张学军安排得舒舒服服,他的媳妇只需要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还有他的儿子张润泽,所受之宠绝对在他父亲之上。
姐姐们有时候也会在背后悄悄议论:“知道不?弟弟在家买菜做饭,什么都干呢!可知道心疼媳妇啦。”
味道感觉有点酸。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弟弟的爱。
地震这样的大灾难都没有把张家五姐弟分开,现在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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