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认识肖克凡很多年了,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总是与他熟悉的一帮作家朋友们在一起。在那样的氛围里,肖克凡给人的印象是思维敏捷、爱玩冷幽默,甚至喜欢用语言恶搞的一个家伙。他记忆力惊人,无论是古典诗词还是“文革”时期的样板戏、顺口溜,甚至天津快板,他都能倒背如流,且惟妙惟肖。让听的人笑痛了肚子,而他自己却硬是一点也不笑。有时候,他口若悬河,能把周围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而更多的时候他目光冷峻,表情忧郁。
一般男人当了作家,多少会给人以“酸”的感觉。因为广义地讲,文学也是一种倾诉,一种文人内心情怀的职业倾诉。女人无论怎样倾诉,都是天经地义并且容易打动人心的,而男人的倾诉就难免让人觉得有点“酸”的味道,尤其是那些专以写情感类题材见长的男作家们。无论外形上多么伟岸,却总能让人从其字里行间读出一段缠绵的似水柔情来,这或许也正是他们能够吸引众多女读者的地方。然而肖克凡却让人“失望”了,读遍他的文字,竟然找不出多少犯“酸”的内容,尤其是他的最新力作——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长篇小说《机器》,更是有着如机器一般的铮铮铁骨。故事很真实,真实得近于无奈、近于残酷,虽然写的是一个女劳模及其子女们的人生历程,但这是一本真正属于男人的书。
如果没有读过《机器》,相信很少有人会被这样的书名所吸引。现如今书海中那些光怪陆离、眼花缭乱的男人女人、情海欲海的书名足以晃晕了读者的眼睛,谁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类似科技专著般的书名呢!封面冷峻粗大的黑体字,目录竟然以“螺丝钉卷”、 “链条卷”、 “齿轮卷”等机器零件命名……或许正是这种题材的稀有性,使《机器》犹如一片红男绿女中的异类,出水芙蓉般地成了当今长篇小说中的佼佼者。
诚实地说,我以前很少读过肖克凡的作品,充其量是他发表在报刊上的一些短文,感觉是窥了好几斑也未能知全豹。终于,在我拿到《机器》之后,从“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一伸手撩开门帘跨进账房,大胖身子呼地带进一股冷风……”开始,我才真正走进了肖克凡的文学世界。这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牺牲、奉献的历史,是他们用全部的心血、激情、劳作,甚至生命焊接而成的一部心灵史。他像一个耐心又精心的大工匠,一丝不苟地锻造着《机器》这样一部41万字的伟大工程。工厂、机器、劳动模范,一代又一代工人平凡的日子,甚至工人生活中所有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肖克凡用他丰富的生活“收藏”,既为我们展开了一个劳模世家近60年生活的长卷,也为我们建造了一座中国现代工业的非物质博物馆。
对于从16岁就走进工厂大门的肖克凡来说,机器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初恋。那种烙印,不由分说地在他完全无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烙进他的心底,成了他基因的一部分,他日后创作永远抹不掉的底色。
5月末的一个午后,刚刚从延安归来,参加了中国作协组织的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5周年座谈会的肖克凡如约来到报社,当摄影记者为他拍照的时候,无论从哪个角度、怎样引导,他都难露笑容。他自嘲道:“我这人很少笑,招人喜欢的表情比较少,你也用不着捕捉。就如同河里有许多鱼你才有可能捕捉到,如果就一条鱼呢,你怎么捉?”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如果说,笑容是生活这条河里欢蹦乱跳的鱼,那么,肖克凡人生之河里的鱼真的是不多啊!
在离婚还很罕见的年代,6岁的肖克凡就遭遇了父母婚姻变故的不幸。童年是跟着奶奶在孤独、贫困和心灵的压抑中度过的。为了逃避大人们询问家境时的尴尬,他甚至强迫自己装成一个万人嫌的孩子,故意做出一种很不可爱、很不懂礼貌的样子。小小年纪,就因为家庭的解体变得敏感而自卑。在没有任何诉说对象的成长岁月里,肖克凡只能靠读书和写日记来安慰自己……后来,他当了工人,上了大学,又进了机关,当了干部。成了家,有了儿子。写作为他插上了寻梦的翅膀,他终于调进天津作协,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当生活像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朵刚刚绽放出幸福的微笑时,不幸再次从天而降——正值青春的儿子患了重病,一时间,作为男人、作为家庭顶梁柱的他受到了人生最残酷的考验。为了赚更多的钱给儿子治病,肖克凡不得不放下自尊,给人当“枪手”写电视剧。那是一段难与人言的日子,他每天带上一顿午饭骑着自行车来到一间价格便宜但离家很远的出租屋。酷暑盛夏,屋子里没有空调,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他索性紧闭门窗,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坐在电脑前,胳膊粘在桌子上,一写就是一天。天寒地冻的时候,刮多大的风他也舍不得打车,仍然骑着自行车赶往出租的小屋。一天,他把自行车扔在了河堤上,猛然看到河堤上的柳树已经冒出了嫩嫩的绿芽,才意识到春天来了,骤然间,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涌上心头,禁不住潸然泪下……
他说:“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生活完全丧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这种委屈我从来不讲。我跟你讲的也只是浮皮潦草,我内心真正的感触,我不可能跟别人讲!男人的那种责任感,儿子在父亲心中的分量。所有的苦难我必须自己扛起来……”
这就是作家之外的肖克凡,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一个坚强的父亲。正是靠了他的坚强与执著,儿子的病总算有了起色,并一天天好起来。
在《机器》一书的封面内侧,肖克凡这样写道:“我为这部小说取名《机器》,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运转。有谁愿意停止呢?尽管停止也是一种生命状态,然而我们还是选择运转。”
如果人生的阶段也能够选择的话,肖克凡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青少年岁月,回到那个有着“真正的蓝天,真正的绿水,清澈而透明的心灵世界”中去。尽管在那段岁月里,他经历了比同龄人更深、更难言的诸多苦难。或许,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苦难,才成就了他今天文学事业的辉煌。他说,人类永远喜欢讴歌自己的青少年时代,这说明我们试图保持青少年时代那种心灵的清澈与心灵的透明。这正是人类永不衰竭的精神力量。
记者:如今,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席卷下,人们的价值观早已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工业题材风光不再,工人的形象也悄然退隐到文学的边缘地带。而你却写出了《机器》这样一部以工厂劳模为主人公、远离当今时尚的作品。 肖克凡:这次写作是中国作协重点作品的扶持项目。3年前,天津作协的张书记找到我说,大肖,有国家重点扶植作品项目,你得报啊!你获过文学大奖,又是领军人物。我想报什么呢?很快我就弄了一个提纲报上去,基本上就是今天《机器》一书的框架。
记者:这么快啊!我觉得提纲应该是一个挺需要深思熟虑的过程。
肖克凡:那只能说明我对这类题材的熟悉,我潜意识里早就存在。你想啊,我16岁当工人,当了6年,大专3年学的是机械制造,又回厂当了两年技术员,然后调到海河边的第一机械工业局干了七八年又到了市经委,然后才跳槽跳到了市作协。也就是说,我从16岁到35岁,一直就生活在工人堆里。这次写作长篇小说《机器》,我又一次沿着这条工业大河上溯,心存敬畏地拜访自己的“祖籍”。通过与一个个老工人的交谈,通过对一座座老工厂的访问,我果然进入了角色——自己的间接生活积累与自己的直接生活积累渐渐融合,一个个人物鲜活起来,一个个事件生动起来,就连我自己都真假难分。 记者:那么,最令你激动的是你自己曾经的工厂生活感受,还是你回访老工人所获得的间接经验?
肖克凡:前不久,我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关于“直接生活和间接生活”的文章,我说,有时候一个作家会调动他的间接生活,渐渐地他甚至可以把间接生活也成了他自己的了。在强调生活是文学的源泉的时候,我们丝毫不能漠视精神力量的存在。把生活打个化学方面的比方,生活是溶质。比如茶叶,而精神是溶剂,你有多少精神溶解剂,你就能消化多少生活积累。你就能再造多少精神生活。我有两点比较重要的观点,一是间接生活你要结交忘年交,你结交你父辈的人,你就了解了他们的人生,这叫提前出生效应。二是读那些老人的传记,慢慢地你就融入他们的生活,真假难辨了。 记者:你在写《机器》的时候是不是就有这样的状态?
肖克凡:是,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变成了男主人公王金饼,我能感受到他所处的那种生存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