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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容
《穿心莲》,以散文闻名的潘向黎的小说,既是女性作家所写,女主人公深蓝又是一位作家,抒发自怜和自恋的机会实在多了去。何况它书写都市女子的生活、工作、爱情、性与婚姻,涉及不少热门话题,比如“剩女”、“宅女”、“姐弟恋”、异性合租、婚外恋……然而全书大抵保持着一种克制的笔调。自嘲和自省,使作者拉开了与人物的距离,而保持一种比较冷静的关照———对自己,也对都市女性的生存状态的关照。
清醒是独立带来的效应。如今的都市女性,看待异性和爱情远较从前清醒,但过于清醒决然,却可能变成矫揉和冷漠。深蓝喋喋教育写信到专栏求助的自称“笨女人”的爱情失败者,以过来人的口气,恨不能骂醒她让她快快上岸。她的话都是真理,殊不知理论这种东西,面对人类迥异的性格和丰富的情感,无力一一对号入座。“笨女人”留给她一封电子邮件,“你不是我”,自尽了。深蓝痛切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一番自责后,最终给她原本准备“冷血而漂亮地结束”的《白石清泉公寓》男女主人公一个美好结局。因为清醒不意味着不再需要温暖。“我太自以为是了。”自省让深蓝落入凡尘,而不是自恋地混充天仙。
小说的叙事手法,保证了这种剥离的效果。深蓝写小说,作者写深蓝,读者又看作者。我饶有兴致地观测着几个层次的“生物圈”:深蓝笔下的“芭布”是时尚杂志式的爱娇,她的专栏化身“爱无痕”带着亦舒的泼辣之气,而“深蓝”则沉着自持许多。在这一切之上的作者,则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一发聪明和冷静。一些太“热”的情感,作者将之放在了“芭布”们的身上,然后通过“深蓝”写作的体察,与之隔离开来,等再传导到读者那,就不复有尖锐的刺激,因冷却而真实。当最底下一圈的造物可能让读者太过于沉溺某个情境的时候,深蓝或者作者就会打破这种幻象,将之拉出来。这种“戏中戏”,小说中嵌套小说的手法,本身并不新鲜,但作者写来从容自若,摇曳生姿。
比如深蓝参加宴会,邂逅一位男士,由此产生灵感,着手写一部叫“情书”的小说,小说形式就是一束情书,女主人公用情书来抒发爱意,但写信人和收信人都知道这是假象,情书使人动心,但她不断提醒对方不能动心。必须遵循规则,游戏才能玩下去。此时深蓝上场,发出这样的独白:“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开头,但是我累了,后面的故事等以后再写吧。我总是在开头,然后写不下去。有时候是突然觉得没有意思,有时候恰恰相反,觉得非常有意思,不应该用来卖钱养活自己,想留到我不用想钱不钱的时候再来精雕细刻,结果就是许多小说的开头在我的电脑里,陪我在无望的时间里蹉跎。”生活与创作、真实与虚幻的混同,被传递得挺美妙。
当然,完全脱落自我是不可能的,我常常忍不住要从角色们的云裳水袖间,去窥视作者的影像,因为她藏得很小心,一旦眼尖瞥见她的衣角在戏台边上飘过,更要为之莞尔。作者也将自我创作体验赋予了深蓝,某种意义上,小说也是她创作情境的自白。
“爱无痕”总在报纸上替陷入爱情的无助女性指点迷津,深蓝却无力将自己拔救出爱情的迷津。经历过初恋的无知,同居的淡漠,她终于迎来了最接近爱情的一次机会。鲁迅先生曾说,正始名士们之鄙薄礼教,倒是对礼教太过于虔信的缘故。深蓝之外冷而内热,嘲弄爱情,或逃离爱情,实则是无法消除对爱情的渴望的缘故。男主人公漆玄青的形象较理想化,但也较单薄,大抵因为那是深蓝或者作者“知己之爱”的化身。在深蓝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时候,我曾经设想故事将如何继续。似乎走下去也不对,停下来也不对。我没想到作者很干脆地一下子就把他甩出了故事之外。
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对这本书是不适合的。深蓝通过他实现了对自我的寻觅和定位,比他本人或者他的爱情还重要。爱情虽不圆满,但深蓝最终在一树繁花下寻得了自身的圆满。末了,他回来也罢,消失也罢,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边城》中的翠翠被环境和命运摁在了那里,只能作孤苦未知的等待,现代都市女性却对命运有了更多自决的权利,始终会精彩地活下去。爱情最终还是让位给了现实,这是遗憾,却也是进化。
除了自己熟悉的圈子,作者并没有太大野心去描摹更复杂的世态人情,因而稍显单薄,但略作点染,譬如出版社的编辑群像,也是活灵活现。
和素净的内容相衬,小说的文字甚是雅洁,这种语言风格在如今的小说作者间比较特别,因为它不甚通俗,不刻意粗鄙,不具备显豁的当下或者地域色彩,而似是在书卷中养成。我以为让文字呈现某些古典语体色彩,并非难事,难的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又能和另一种文化里带来的营养水乳交融。不过小说的前半段会更俏皮凌厉一点,越往后面变得越温婉。虽然这也和深蓝的心路历程有关,但感觉似乎作者与“深蓝”的声音渐渐混同,各部分结构的连缀也松散了点。
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