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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房间飞向空中的人》
《最快乐的人》
先锋生产队
□颜长江
有这么一个房间:墙上贴满了苏联时期的宣传画,陈设破烂,半空中绷着个土不拉几的大吊床,实际上是一个大弹弓,足可以将吊床的人弹向天空。事实上,房顶确实有个大破洞,大约那人已经飞升了。
这是件著名的装置作品,《从公寓中飘进天空的那个人》。在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展出时,观众可以从木板墙的缝隙中往里面看。那房间里的陈设都是来自苏联时期的生活用品,依然充满着生活气息,而大弹弓微微摇晃,仿佛主人刚刚弹出去。
作者卡巴科夫说,这作品来自一件邻居讲述的真事。苏联时代,有一个人常发梦,梦到自己飞向天空。于是他开始实施这一计划,他总觉得空气中有一种神秘的能量流,只要搭上这一能量流,就可以被带到外太空。当然,首先要从房间飞出去才行。于是他在房间装了弹射装置,房顶装了炸药。有一天夜里,公寓的人们都睡了,突然听到巨响,这个人的房顶让炸药炸开一个大洞,这人也不见了,警察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最大的可能是:他的宇航员理想实现了。
这件作品,一般认为主人是在逃离乌托邦。作者长于将破烂的现实生活与灿烂的理想并置,形成巨大的张力———对于这一反差,咱中国人是再“亲切”不过的了。这种张力,就像橡胶绳,天天拉扯人,理想诱人,现实累人,这真让人着急。于是现实走捷径,而个人随时受不了。印象中,中国也有不少这样精神出问题的,比如《芙蓉镇》里的王秋赦。运动寄托了他的人生价值,一旦运动中止,他无法接受现实,于是疯掉。
卡巴科夫注重复原当年的日常生活,因此较多利用房间。当年莫斯科拥挤的公寓,给他留下了太深的记忆———这种建筑到了中国就是筒子楼。他们夫妇于2000年推出的另一个房间装置《最快乐的人》,我也比较喜欢:一个阴暗房间,也是破破烂烂,观众走进去,唯一能看到的外面世界,就是窗子外的银幕,银幕上永远放映着苏联时期,那些朝气蓬勃的革命形象。
这个……真是太简单、直接、明白了。想想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每天早早躺在床上,挨饿,听着小广播匣(这也是个装置,深入每个农户)里斗志昂扬的歌曲,竟然能抵抗过去。
卡巴科夫,他当年的生活也和我们差不多。他1933年出世,和小他一轮的妻子埃米莉亚一样都生于乌克兰,然后在莫斯科长大。成人后,他的工作是官方画家,也同我们一样,国家养着的,专画儿童书插图。从1960年代起,他和一些朋友,形成了苏联的当代观念艺术。他已经感觉到他正经历的现实,是枯燥的,但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奇异的,因此他竭尽全力,用文字、绘画、照片等“多媒体”去记录当时的现实。当然,这些都是地下的。
1988年,苏联渐趋开放,他们也赴美定居,作品才得以面世。目前生活在纽约一个小镇上,偶尔回祖国一次,便会构成新闻。他当年搞创作的阁楼,已被视为艺术圣地。现在,他被认为是在世的最好的艺术家之一。
以他为代表的后苏联观念艺术,近二十年大被西方看重。而前一波,则是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在世界上走红。这也许可以整合起来看,就是西方感觉到了新鲜,感觉到了他们没经历过的一种来得太早的文明,感觉到了这些乌托邦艺术家的深度批判意识,和西方体制的“得胜”。
但是,问题真的这么简单吗?埃米莉亚在接受访谈时说道,现在,俄罗斯分为两种人,一种人还生活在类似他们作品展现的破旧公寓里,而另一种人发富了,并且怀念苏联。
无论如何,革命理想主义,本身与纯洁、崇高、公正有天然联系,于是多少有一种宗教性。它曾经给予一个个国度、或一个个时代的人民以精神支撑。它的失败也许正在于它过于高蹈,即不切实际,易被利用。然而现在到了消费主义时代,也没有什么价值体系可以填补其空缺,我们现在不就像那个鸟人一样,也总想逃离吗?逃离不成的人,又开始怀念……
乌托邦,其前世今生和后世,都极其复杂,我只是感到,在艺术上,它只能被反映,而不是简单地嘲笑与否定。它满荷着可怜的人类的悲剧。
(作者为知名摄影师)
颜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