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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有精致的浮雕,女性味十足。
黄埔村的姑婆屋带有浓厚的岭南建筑风格。
前厅门上的雕花精致通透。
姑婆屋承载着自梳女的历史。
隐于古村一角的绣楼,将一代自梳女的韶华深锁。是什么让她们在向往爱情的年纪走进了姑婆屋,是什么伴她们度过平静而漫长的一生?
珠三角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明末清初,珠三角的手工业、工商业蓬勃发展,一批女性依靠刺绣等手工业率先获得经济独立,由此催生了一个特殊的群体——自梳女。自梳女聚居的地方被称作“姑婆屋”。如今,广州的姑婆屋只有硕果仅存的几间。
为了追寻这群中国最早的女性独身主义者的足迹,近日,在海珠区黄埔古村,记者寻访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姑婆屋;而在近旁的小洲村,已经101岁高龄的自梳女简丽妹阿太讲述了最后一代自梳女的故事。
古村里的“女儿国”:刺绣工厂、女生宿舍
走进海珠区的黄埔古村,很容易就沉浸在青砖灰瓦石板路的古村氛围里,仿佛脚步也变得沉寂起来。入村不久,转过一段石板路,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口,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姑婆屋。
初见姑婆屋,惊叹于这座建筑的秀雅。黑底白花的灰塑,仿佛清时妇女素服的花边,脑中几乎要勾勒出她们沉重的发髻和紧闭的双唇。根据资料,黄埔古村的姑婆屋建于清朝。从姑婆屋的建筑用材和装饰陈设就可以知道,当时黄埔村自梳女的经济实力不俗。黄埔古村人文历史展览馆的陈先生介绍说,姑婆屋的建筑规模不小,共有三间两层一院一门廊,建筑材料全部使用青砖,在当时只有村中的名门望族才有这样的实力。
推门而入,眼前是一个宽阔的长方形天井。光线投射在同样宽阔的长方形前厅,显得十分透亮。抬头看前厅的天花板,意外地发现上面竟有十五个大型煤油灯的灯座。据推测,当年黄埔村的自梳女应该都有纺织、绣花的技能,宽阔的前厅其实是一个绣品加工作坊;晚上,自梳女们点上15盏煤油灯,整个大厅便亮如白昼,便于她们“加班”。
自1757年清政府颁令实施广州一口通商后,广州成了中国唯一开放的对外贸易口岸。外洋船舶只准停靠在黄埔港。其时,黄埔港“夷舟蚁泊”,因港而兴的黄埔村也成了中国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地方。
在姑婆屋,我们也能找到“西风东渐”的痕迹。黄埔村纺织刺绣加工业兴盛,多半是因为这里的绣品直接外销,甚至有可能是直接根据外商的需求加工的,所以当时从事刺绣的自梳女们经济上应该是很宽裕的。在姑婆屋的一楼,笔者发现了三个小房间,房门上的拱形花窗和白色浮雕,俨然是“中西合璧”的产物。
姑婆屋共有两层,同一时期这种双层民居非常罕见。上到二楼,笔者发现这里有一个和一楼前厅同样格局、同样面积的大厅,大厅朝阳的一面是12扇大玻璃窗,使得二楼也十分透亮。看起来,这里也是当时自梳女进行纺织刺绣的地方。大厅上方几道粗壮的木梁,赫然是普通民居罕见的斗拱结构,十分大气。大厅紧连着三个房间。整座姑婆屋共有六个房间,可以想见,当时至少有6位自梳女在此居住。
自梳女在当时的珠三角社会中虽然常见,但毕竟是少数。她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神秘感,引人窥探。所以,这座姑婆屋并不像村中其他民居一样窗户临街,而是多建了一道围墙,挡住那些偷窥的好事者。后面的门廊连着一个公共厨房,还有一个可容多人并排洗衣的公共洗衣池,倒是有点像大学女生宿舍的样子。
姑婆屋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浸透着那些寂寞的青春,平淡隽永之中蕴含着淡淡的苦涩,值得细细品味。这里的装饰自与普通民居有所不同,就拿灰塑的样式来说,普通岭南民居常见的百子送福、抱子石榴,这里是绝没有的,有的只是花鸟,孤芳自赏中似乎也有一丝无奈。
走出姑婆屋,回望那高大的门墙,忽然发现高墙纸上还嵌有一块石板,写着:“冯永乐堂……后人兄弟子侄不得典当,如有私相授受作为无效。”这是民国丁卯年立的一块石碑,看来是为了防止族中不肖子侄变卖房产,使自梳女们失去栖身之所。
广州最后一位自梳女:
为家人幸福自愿“梳起”
黄埔村最后一位自梳女婵姐,活到了101岁高龄。据村民说,婵姐绣花是一绝,她能绣出栩栩如生的“百鸟归巢”;村里搭棚做大戏,十有七八台她有份承包。婵姐有13个兄弟姐妹,她排行第二,大哥有残疾,她帮忙带大脚下的弟妹,家里开米庄,她是主力。本来婵姐家里有住房,但村里规矩,自梳女如果不入住姑婆屋,神主牌就没有地方放,所以只得入住。现在,黄埔村的“老姑婆”们都已经故去,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姑婆屋。
听说海珠区的小洲村还有一位健在的自梳女——101岁高龄的简丽妹阿太,笔者便上门拜访。按照约好的时间赶过去,老人家里却是大门紧锁。楼下邻居说:“她去菜市逛街去了。”笔者正想到菜市去找她,却看到一位被轮椅推着的老人出现在石板巷的尽头。看见笔者,她爽朗地大声说:“去我家里坐!”
打开楼梯门,一只小狗从楼上冲下来迎接,101岁的简阿太一边呵斥它,一边扶着栏杆利索地上了二楼。简阿太还记得自己成为自梳女那天的情景:年满20岁的那一天凌晨五更,她由一位姐妹陪伴到村里的水月宫(观音庙)拜神,拜神之后,由姐妹梳理一下头发,再重新戴上一种特殊的耳坠,就表示从此自梳了。小洲村同一时期自梳女曾达到二三百人,在当时,自梳并不是新鲜事。而小洲村的风气也比其他地方宽容一些,自梳女不必入住姑婆屋,可以在自己家里终老;她们甚至也不一定要梳髻,自己喜欢怎么梳就怎么梳。
简丽妹是自愿成为自梳女的。当时,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上面的姐姐已经出嫁了,下面的弟弟还年幼。父亲经营的“同泰店”主营油、粮、酒、米、盐,生意非常兴隆。简丽妹很小就帮着父亲打理生意,算账理财一学就会,颇有生意头脑。那一年,到了该嫁的年纪,也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但父亲希望她不要出嫁,留在家里帮忙照顾生意、带大弟弟。简阿太说,她当时觉得做生意很有意思,就自梳了。
年轻的时候,简丽妹自己一个人去沥滘卖谷,还从小洲村收购杨桃,押运到香港去卖,顺便把香港那边的账收回来。从小洲村去香港只能坐“夜船”,月亮刚出来的时候就出发,一路颠簸,要过一个晚上才能到香港。
如今,101岁的简阿太想起当年的往事,嘴角总是满含笑意。问她年轻时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她几次坚定地说:“我梳起了。以前有很多人想跟我结婚,但我不嫁的,我梳起了。”就这样,她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家人的幸福。
“我很疼我细佬(弟弟),我细佬也很疼我。”简阿太说,父亲到了晚年,带着她的姐姐和弟弟迁到香港,简丽妹留在老家照顾祖产。她的弟弟早几年就过世了。弟弟在世时,经常回老家来看她。弟弟过世之前,还交代几个儿子经常回老家来照看一下。简家在小洲村有一份丰厚的祖产,在香港生意做得也很大。前几年村里修简氏宗祠,简家的侄子就捐了一大笔钱。
没有子女的简阿太把侄子侄女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岁数,常常要问保姆“我今年几岁”,却能清楚地一口气说出四个侄子的名字。
早几年,简阿太还经常出国旅游。这两年腿脚不太方便了,她依然每天早起去喝茶,喝完茶了就去集市上逛一逛。家里有保姆照顾起居,侄子侄女逢年过节也会回老家来看她,她非常满足。笔者问简阿太,有没有后悔过做自梳女,她淡然地说,自从20岁自梳以来,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这一生,过得同样很精彩。
姑婆屋后话:愿姑婆屋打开大门迎后人
据考证,珠三角自梳女的风俗自18世纪末开始在珠三角兴起,19世纪末20世纪初则发展成为一种“社会潮流”。据史料记载,光绪、宣统年间,番禺南村女子数千人,其中一年之中女子出嫁的不过数人。
关于自梳女的兴起,珠三角民间有一个传说。笔者在黄埔村和小洲村都曾听老人家说起。据说,清朝时珠三角有一个女孩子,她上头有四个姐姐,大姐嫁给了有钱人却守活寡;二姐嫁给富商做妾被婆婆长期打骂,后来跳井自杀;三姐嫁给采石匠,丈夫却摔断了腿,从此家无生计;四姐嫁给种田的,终日劳作,不到30岁头发就全白了。这个女孩子不想重蹈几位姐姐的覆辙,和村里几个姐妹相约不嫁,合资建了姑婆屋,从此抱定独身。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时珠三角兴盛的养蚕业有很多禁忌,比如要求养蚕女必须是处女。在养蚕中,这些女子渐渐年华老去,错过了嫁人的年纪,只能做自梳女。
自梳女在珠三角兴起,与珠三角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紧密相关。珠三角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桑基鱼塘的耕种方式使得珠三角养蚕业十分兴旺。许多女子自小就掌握了缫丝、纺织、刺绣的技术,有傍身的技能。这种技能与当时珠三角蓬勃发展的手工业、外贸、工商业紧密结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顺德一带丝绸厂纷纷建立,整个顺德县女工高峰时期竟达到22万人。当时顺德一家缫丝厂里有1000名女工,就有800个自梳女。
姑婆屋不仅是自梳女们的生活寄身之所,也是她们的精神寄托。珠三角一带的风俗,自梳女都很信佛,管过世叫“升仙”。自梳女死后牌位不能放在家里,为了死后有归宿,因此即使不住在姑婆屋,也要在姑婆屋买牌位。按道理,黄埔村的姑婆屋也有专门供奉自梳女牌位的地方,但由于年久,屋内陈设早已无迹可寻,外人从未进过姑婆屋,当年的旧状如今也早已无迹可寻。
从2008年起,海珠区有计划地对黄埔古村的老建筑进行保护性维修,姑婆屋被列入第一批维修名单。当维修工人进入这座姑婆屋时,屋内的杉木地板都基本保存完好。庭院深锁,一辈辈黄埔村人都对这座建筑保持着尊重,尽管最后的自梳女已经故去,却从没有人打过这座老宅的主意。如今,姑婆屋已经变成黄埔村的公产。
黄埔古村人文历史展览馆的陈先生说,姑婆屋和自梳女的故事,值得人们细细品味。希望有一天,姑婆屋能够打开大门让外人参观,让后来人知道,世上曾经生活着这样一群独立自尊的坚强女子。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曾妮
(邓莉、姜文明对本文采访提供了大量帮助)
摄影:南方日报记者符超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