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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鬓角渐白。70多岁母亲还在为儿女都有一份工作而自得、而心安的时候,我却对工作越来越不愿多谈了。不要把工作带回家,不要把情绪带回家,当心中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说明工作正在朝东,而自己正在朝西,仿若一条大河正在游离河床。包袱是一件一件添加上去的,皱纹是一条一条刻画上去的。
在街上我注意过那么多人,步子匆匆地向前跑,眼皮向下垂,脸上的肌肉向下垂,下巴向下垂,裤子向下垂,因为肚子大而裤子向下垂,皮鞋上挂着灰,整个人泥糊糊地向下陷,变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灰色大布袋,这些灰色的布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急匆匆地向前走。就是开着车子的人去上班,外形也概没能变。至于眼睛向上长,鼻子向上长,耳朵、眉梢向上长,少年不知愁滋味,已经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我有几个朋友,可以说是作家。一个蹲在城市天桥上的作家。他不是蹲在天桥上写,而是经常仰面朝天躺在天桥上,大腿跷着二腿在抖动,如果没有人停在他的摊子前,他就这么一直悠闲地抖下去,有人在他摊子面前停下来了,他才会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他肮脏的小凳子上开始干活,别人高高大大地站着,他弯腰坐成一小堆,给手机贴膜,给别人设计艺术签名。我很羡慕他这么抖啊抖的,那座天桥,那座死家伙都得干活,它每天得稳扎稳打运送那么多人,而他竟然每天能躺在天桥上看天,抖腿。那座桥是我们城市的标志,他快成为那座桥的标志了。下雨的时候也不打把伞,睡在那,抖着腿;飘雪的时候,不打伞,还躺在天桥上,抖着腿。他两眼看着天,仿佛只要他朝那一躺,生活就有来源,全市的手机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他的头发总是又脏又乱,潮潮的,像是天桥上的雨水尽往他头上落。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工作累不累。不过他写的文章既不脏也不潮,一篇一篇往博客上贴,一篇一篇在我们市报纸上发表。
我还有一位作家朋友,是一个卖啤酒的。每天天不亮,开着他的小货车给饭店、给小百货铺、给人家送啤酒。早饭前送、中饭前送、晚饭前送,深更半夜还在送。他的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掌心、手指全是一道一道横纹,那是一道一道裂口。啤酒如此清冽,而捆绑它们的绳索却是如此阴险。我问他才发表的那篇文章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他说,深更半夜,躲在仓库里写的,这样老婆才不会骂。仓库四周堆满啤酒,他躲在巨大阴影里,像一个怪物趴在床上写,仓库里那个电灯泡时常短路,他就打着手电筒写,角落里有一些小虫子在叫,他写给小虫子看。
前不久,我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个朋友,他竟没有空理我,说正送汽油、柴油、化肥下乡,不聊。他开着他的小货车,一趟一趟往乡下跑,大到农机化肥、小到锄头镰刀、柴米油盐,正忙着给人家送货上门。看他那个忙劲,真不好意思再和他说什么小说的事。我是想告诉他,他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了。
我有时也不是光想说小说、写作的事,有时是想和他们聊工作、聊生活。我们有时会聊,白天工作这么累,我们夜晚还要不要写下去?我们要生活,还是要写作?我们该如何去活?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们会有什么结果?聊来聊去,又都没有结果。既不能不要工作,又不甘心让文字从手中跑掉,仿佛那是一笔财富。养一头猪都有感情,何况那些心甘情愿伴随我们左右,陪我们度过许多艰难日子的文字呢。
我无限地思念一把斧子。那是梭罗从邻居家里借来的。又说到梭罗这个人。他借了这把斧子,就毫无瓜葛地离开了这个尘世,到一个森林里砍木头盖房子,砍柴火做饭去了。这是一把神奇的斧子,凡是拥有它的人,都会拥有无穷的能量,都会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难怪有一次他砍柴用力用过了头,斧子脱手掉到深水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树条在一根木头上做了一个活扣,他趴在冰层上,又把斧头给钓了回来。他知道这是一把好斧子。一把好斧子不应该烂在湖底。离开了这把斧子他就得变回原形。
我时刻留心着这把斧子,我希望能在城市的角落、上班的路上找到它。有一次在巷道深处却看到一只蜘蛛,一只掉在地下,正惶惶不安寻找出路、急匆匆想爬上网的蜘蛛。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蜘蛛。满街都是蜘蛛。我们白天走啊走的,其实都是绕着一个圆心转。晚上我们躲在角落里吃饭睡觉,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画那个圆。风把蜘蛛网掀翻一回又一回,我们更加勤奋地修补。直到有一天那个蜘蛛被风干。
我没有找到那把斧子。人世间没有谁再为我准备那样的一把斧子了。